2022/05/24 不在意其他、只是下一盘棋。
两人的初次相遇要追溯到1942年。当时的美国已然参与进第二次世界大战,酒吧中数量繁多的大兵、制造厂中大量生产的军工装备、多项按份额配给的物资……战争的气息悄然探入各家各户。不过,生活也不算多糟糕;和那战火纷飞、血流成河的人间炼狱相比,这里要平静得多。母亲带着亚德来到了这里。这片土地对亚德来说全然陌生;虽然在丹麦时父亲教过他些英文,但这并不代表着亚德能够轻松地融入其中。他们被安排进一个不错的住处,环境宜人,设备齐全,离学校也近;配给卷也妥善地交到了母亲手上。母亲提出想做些工作、避免全然等待他人救济的境况。她的要求被接受了,很快她就得到了一份薪水不高、但流程简单方便的差事。亚德不知道那位美国先生为何如此慷慨,那令他想起童话里的精灵、又或者仁慈的王;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父亲打动了他,又或者他们有着足够深厚的友谊……
不过这些都不是当时的亚德所能考虑清楚的。刚来的数个月里他同母亲一起学习英文,之后便被送进了当地的学校。学那些知识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勉强让他感到苦恼的也只有语言这关。比起这些微不足道的小麻烦,其他人若有若无的视线与孤立才显得更伤脑筋。作为一个异国转学生,他既不对运动感兴趣,也不主动同人打交道。尽管他个子够高、成绩不错,但那种一直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和他人毫无共通爱好的无趣、疏远人群的不合群感,“实在让人有些恼火”。
于是那段时间亚德一直都是一个人,甚至于有时候还会有人故意挑衅他——不过亚德不在乎这个。那并不能令他产生多少心理波动。有时他会想,自己的灵魂或许还留在丹麦,留在哥本哈根,正同白鸽一起飞翔、划过蔚蓝的天空,享受着故土的寒冷与温暖。他会落在屋顶上、落在卡车上、落在旗帜上、落在任何一个他想停留的地方。
他不觉得自己来美国是不好的,但他同样不觉得来这里有多好……这里对他来说太陌生了。
出去走走吧。母亲推了推他。
亚德坐在小板凳上,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不了,妈妈。他说。
他并没有生出好奇。也许这里对很多人来说是仙境……但他好像已经跳过了感到兴奋的时期,开始怀念仙境外的故土。
那么,同我下下棋吧。
母亲温和地说。她看上去有些疲累,那是她每天做太多工作导致的。亚德倒是有时间就会帮忙,但母亲是那种会给自己增加额外工作量的类型——毕竟,“打发时间”。
亚德点点头。他拿出棋盘,将棋子一个个摆好。母亲微笑着,看着他的动作。
那么,这次我执白棋。
母亲说。亚德点点头。
其实不管她执哪一方,结果都不会变。亚德是棋术更好的那个;毕竟在来美国之前,他就和父亲下了很多盘、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倒是母亲,她在来美国之后才下了第一盘棋……同亚德。目前她还没赢过。
这一次也没什么不同。她很快便被亚德直指王棋,无力回天。她没办法地叹气。你觉得我下次会赢吗?她问。亚德收拾着棋子,听到后看向母亲,思考了几秒,摇了摇头。
你真不可爱。
对不起。
……不。这样也很好……
她将亚德抱到自己怀里,揉着他的头发。亚德乖巧地坐在母亲怀里,看向窗外。树叶已经掉落得差不多,在地上铺开。徒留在玻璃后的,只有细长的干瘪枝条。
冬天就要来了。
他想着。
雪很快就光临了他在的小镇。那时天上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将无边无际的田野装点成白色的毯子。他坐在某个公园一隅的大树下,那里鲜有人至。那些和他同龄的孩子大概都相约去打雪仗了吧,又或者堆雪人……不管怎么说,和他无关。亚德看着石桌上摆放着的棋盘,手在白棋和黑棋上移动。
下雪了,出去玩玩吧。
你不去吗?
今天我就不出门了。
……那我也不去了。
有什么关系?自己走走也好,就当锻炼身体,来,带好伞。
……
好吧,那就再带上这盘棋——雪天下棋也不错,是不是?找个朋友,试着消磨时间……
母亲把他推出门。他拿着黑色的伞,另一只手滑稽地拿着棋盘。
好吧,他想。那就找个地方下棋吧。亚德执白,耶索德执黑,就这样。
于是他坐在大树下。他没再打伞,也没有戴上连衣帽;那太麻烦了。他只是默默地下棋,操控着双方厮杀,试图拼个你死我活。
但这种乐趣也逐渐消逝了。
在不知道第几盘的中局,亚德停下手。他的右手已经被冬日掠去了足够多的热量,此时冷得像冰,冻得发红;他的头发上也沾满了白色的花瓣。
……还要继续吗?
亚德觉得自己很奇怪。他察觉到一种怪异的分离感;有时他会觉得,在下棋的不是他,而是这具躯体……他在注视着这个名为亚德•荷尔格•路德维希•耶索德的人动作。这副身体毫无疑问就是他自己,自己就是自己,但某一瞬间他有一种微妙的……视角变高的错觉。
不能再这么想下去——但就算这么想下去又会这么样呢——这也是个无聊的话题——
啪。
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将他的思维唤回。亚德抬起头,看见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人。那毫无疑问也是个男孩,蓝黑色头发微微卷曲着。他站在棋盘对面,用类似于评估的眼神打量着亚德,随后看向棋盘。亚德也低下头,发现之前的白色骑士已经被那个男孩移动到另一个位置。这一着走得足够巧妙、令黑棋不得不收敛攻势。一时间,原本的形势便被彻底逆转。
亚德端详着棋盘。他拿起黑色骑士,上前应敌。对方也不甘示弱,几乎在亚德下完的下一秒,他就完成了自己的走棋。
于是棋局再度开始。这次是比之前凶险百倍的厮杀,黑白双方都集中精神、缄口不言,快速而果决地在棋盘上你来我往、奇招尽出。被移出棋盘的棋子越来越多,终于,在一声清脆鸣响后,两人都停下了手。
……结束了。
无需多言,两人都意识到了棋局的胜负。那个有着翡翠绿色眼眸的男孩把手插回口袋里。保持着那份淡漠的表情,他没有说什么、或是再作停留。他转过身,漫步走进白日的大雪中。冰凉的精灵在他的发丝上游走、落入温暖的终焉。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远方,亚德才回神。他将目光从棋盘上移开、抬起头;理所当然的,他的面前已经空无一人。雪花自顾自飘落,冬日并不因为刚刚那三十分钟发生任何改变;这个角落还是同之前一样边缘,安静,无人问津。
亚德把手放到面前,轻轻哈了口气。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暖和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