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5/05 就让我相信吧——请让我相信吧。
夜晚的大海神秘而迷人。游轮缓缓行驶在无边海面上,轻柔地划开水波,在身后落下白色痕迹,教星辰跳动、船影起伏。船上闪着橙色的灯光,遥遥望去像是降落在水中的星火。烟囱一如既往地喷吐着烟雾,洛根一步步踏上阶梯,注意到甲板彼端站着两个人。红发的北欧男子笔直地站在栏杆前,注视着远方;而在他身侧,一袭长裙的女性正亲密地挽着他的手。像是注意到什么,女性侧过头说了些话;于是那个男人低下头,对她露出微笑。他们小声交流着,很快便笑了起来,女性轻掩着嘴、看上去优雅极了,而男人只是望着她,脸上带着安心与温和的笑容。
洛根感觉灯光扫过他的脸。他默不作声地走上前去。红发男人率先注意到他,站直了身子;随后那名女性,约莫是因为男伴的举动、这才反应过来,转头望向他。
“你怎么在这里?”
“一场旅行。”
男人笑着说。得体周到,礼貌得让洛根觉得有些刺眼了。
“我从未听闻。”
“只是一时兴起,我想不必为此特地打扰你。”
“……”
“是你的朋友吗?”
女性友好地问。她打量着洛根,而他的挚友,亚德•荷尔格•路德维希•耶索德,则是移开视线,看向女性——尽管对方并不看着他——回答道:“是的。”
“也是一表人才呐。能在此巧遇,也算缘分?”女性打趣道。
“的确。真是惊喜……”
“那么,或许我能认识一下这位先生?”
两人齐齐看向洛根。洛根仔细打量着那名女士,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随后他看向亚德。女士对于他的反应有些讶异,不过到底还是笑笑,似乎是打消了相识的念头。
甲板上被沉默笼罩。海浪的声音成了主基调,规律地、温和地重复着;亚德承接着洛根的视线,看不出任何波动。
“怎么了?”他问。
有什么东西在洛根的内心膨胀。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最后看了眼亚德,便迈开步子。在离开前,他擦过了亚德的肩膀;亚德没做出特别的反应,只是保持着那份微笑。
耳后传开女士的声音。“我们继续吧?”她柔声说。而曾陪伴在他身边十年有余的男人顺着给出回应:“好。”
1955年,太平洋。
洛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点亮电灯,看见海浪拍打在落地窗上。他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挂在立式挂衣架上;深呼吸几口,解开数颗衬衫的扣子。他走到桌子前,拉开椅子坐下,拿起钢笔转了几圈。他盯着写了一半的稿纸,提笔继续演算。
想要证明一项定理并不简单。越是精炼的命题往往越难攻克,这需要足够的知识、完备的逻辑、以及恰到好处的灵光一现……当然,也需要精准合理的计算。
洛根在下午就有了思路。他想好要从哪个方面入手,以将这一命题妥当拆分、各个击破;他的进度因此推进不少。他相信,他完全能在游轮上完成这项工作。这对他来说并非难事。
……但今晚有些特殊。
在第三次划掉式子之后,洛根恼火地将草稿揉成一团、扔到一边。运算对他来说近乎本能,从前的他绝不会为此产生厌烦或者不快,他只会沉浸其中,享受数学的广博与神秘……那无疑是幸福的。
可现在不行。
洛根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干脆放下笔,决定不再推演,至少现在不行。他终于将注意力集中到曾经微小、几不可察,现在却逐步发展到难以忽略的心绪上。
他很久没这样……不冷静过了。
再度吐出一口气,他走到落地窗前。他注视着白色的泡沫、黑色的海水……回想着。他试图分析内心不快的来源,虽然那原因几乎是下一秒就明晃晃地摆到他眼前,仿佛之前就为他所知,只是他自己不打算去认知:亚德对他毫不在意的表现。
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上次相见还是在一年前,当时亚德抽空离开了丹麦,前来美国参加国际象棋赛事。那场比赛亚德获得了冠军,几乎是在比赛结束的第二天,他就前往新泽西州,敲响了洛根的家门。当时迎接他的是洛根的父亲,而洛根自己正在大学忙于论文;两天后他们才正式会面,久违地下了几盘象棋,谈论起赛事、数学以及自己的经历。洛根犀利地评价亚德的对手,称他们“实力不济”,说着便胜了亚德数局;亚德也不气恼,只是说,你也可以来比赛。
我对比赛不感兴趣。
懒得与庸才对局?
你知道的。
亚德没办法地笑笑。他又走了一步,说,你还是老样子呀。
他们向来是老样子。虽然自中学毕业、各自升入大学后,他们就身处异国、几乎不再碰面,但他们依旧保有对彼此的友谊,维持着通信。洛根会在信中写同级生如何如何,美国最近怎么样,他在哪些方面有了新的思考与突破;而亚德总是很快回信,提出点评与建议,附上些“颇有价值的演算”,顺带提到自己最近的境况。在偶尔的会面中,他们总是相谈甚欢;毕竟想找到有共同语言且相处融洽的人并不那么简单。同样,这样的两个人也不会轻易分离。
沉默的天才与自傲的天才。
洛根记得亚德会怎样对待自己:有时会挑衅般声称物理比数学更本质,有时会无奈地劝诫洛根委婉些,有时会疑惑地追问他的感想和要求,更多时候则会用温和的、包容的、体贴的笑容面对他,说着“真没办法”、“习惯了”,适应、纵容他的一切。洛根知道曾经的自己有些混蛋、说话直白而刺人,因而遭到不少厌烦;当然,他并不会因此后悔,也并不觉得被讨厌有多难过,他向来坚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拥有什么,知道自己的理想与准则,不加动摇;只是亚德的确是那时候唯一一个对此毫不在乎的……不会因他的话语亲近或远离的人。不觉得他的言行很“很酷”因而有别扭奇怪的崇拜,也不觉得他幼稚无礼不给他人脸面、不值得打交道。亚德只会陪他下棋,和他谈任何他感兴趣的话题,陪他一起享受安静。于是不知不觉间他们成了朋友。于是洛根有了那样一种自信:亚德绝不会对自己毫不在意。
但是今天不同。截然不同。
洛根把手按在窗上。手掌周围因他的体温而蔓出浅浅一圈白雾。
他知道亚德是怎样对他的。他知道亚德应该怎样对他。
一时兴起决定旅行故而登上游轮也好,和某个不知名的贵族女士卿卿我我关系匪浅也罢,那都无所谓——问题在于,这趟游轮自美国出发……不,这也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刚刚亚德的反应……
他放在窗上的手逐渐握成了拳头。
“真是惊喜”。洛根咀嚼着这句话。他回忆起亚德当时的表情。惊喜。
不必特意打扰……友好地看着他。礼貌地看着他。
他仿佛再次听到亚德的声音。一年未见的丹麦好友用稳重的声音问他:“怎么了?”
……难道他会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吗?
洛根觉得自己的心在燃烧。这可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他从未为谁产生过这种心情。恼怒、失望、质疑……更多、更复杂的……该死。
洛根再度开始深呼吸。失去冷静是致命的,这点父亲也对他强调过多次;他勉力让自己消气,好想清楚亚德究竟为何这样待他。是发生了什么吗?什么变故令他有这种反应?尽管他正悠哉地同女士约会?还是说正因为在约会,所以不愿被打扰?……就因为这个?是因为这个?
或许的确是因为这个。洛根心想。虽然他无心情爱,也不感兴趣,但若从他们的视角来看,的确不希望被打扰……不错。
那么,这就是自己的问题了。
洛根放下手。长久与亚德相处,或许令他有了错觉。虽然亚德以往不介意他任何失礼和突兀的地方,但如果他需要那份礼仪……需要得到正常的、适当的对待,那么他的表现就是糟糕的。不能因为习惯了,就肆意、不管不顾地给出应对。洛根不至于对朋友也如此不讲道理、自以为是。
但他至少可以给些眼神的暗示……心中有声音不满地说。可自己的表现已足够无礼,也没立场抱怨。这么告诉自己,洛根长出一口气。或许应当再上去看看?如果人还在,可以稍作解释、或是表达歉意……他可没对谁产生过愧疚之心。
不管怎么说,我需要吹些冷风。
这么想着,洛根从窗前离开。窗边的海浪已经看腻了,他得去看看之前没来得及看的甲板上的视角……
……结果刚开门时,他就注意到了走道上的人。
他的朋友,亚德,以一种不太平衡的姿态走着。他低着头,孤身一人,身形有些晃悠。
“亚德?”
亚德勉强抬起头、看向呼唤他的人。洛根注意到他的脸有些红——他几乎是瞬间意识到了现状。亚德喝酒了。
“你和她喝酒了?”
洛根走上前,有些恼火地说。洛根见过亚德喝酒的样子,这位精通物理的朋友酒量该死的差,在洛根还没品出些滋味时,亚德就已经满脸通红,很快便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他竟然和其他人喝酒了?还一个人走回来?他是觉得自己不会摔跤吗?那个女人又上哪去了?
亚德停在原地。他迟缓地看向他,眨了眨眼。几秒后,他开口,声音也拖长了:“路易斯?”
洛根无意识地咬紧牙关。他沉着脸,一把握住亚德的手腕,随后转身拉着他走。亚德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但终归勉强保持住平衡。洛根把他推进自己的房间里,随后用力关上门。亚德本能地靠向一侧,右手撑到墙壁上。
洛根把他拨过来、揪住他的衣领。亚德下意识想要反抗,但最后还是任由洛根动作。他被洛根将抵在墙上。
“耶索德。”
“……是。”
亚德垂下眸,低声回应。这并没能使洛根感到快慰,正相反,愤怒正剧烈燃烧着。他用力拽着亚德的领子,闻到他身上传来的酒味。
“我是谁?”
“……”亚德看着他,看了很久。他张了张口,说:“……让。”
洛根从没被气到无法开口过,他也从不觉得自己会体验到这个,毕竟他从来都是气别人的那个——但该死的,现在他体会到了,面对这个混蛋耶索德,他体会到了!
“……别生气。”亚德说。他抬起手,覆在洛根的右手上,安抚性地摩挲着。“别生气。”
“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耶索德。”他警告性地说,“你还有机会挽回。”
“我知道……让。”
亚德握住他的手腕。洛根看着他,看着紫罗兰中映出的自己——
他伸出左手,掐住亚德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他觉得自己肯定烧坏了脑子,至少负责理智的那根肯定烧断了。
“那么,你就是故意的。”洛根笑着说,“故意的,是不是?耶索德,你很好……好极了。”
“……不要生气。”亚德含糊地说着,洛根感觉到他下颌骨的移动。
“那你就应该——”
“我不值得你生气。”亚德轻声说。
室内突兀地安静下来。洛根微微睁大眼睛,看着亚德;亚德毫不回避地对上他的视线,脸上只有平静。虽然饮酒后的红润使他看上去有些滑稽,可洛根并没有感觉;他放松了力道,疑惑极了。他听见自己说:“你说什么?”
亚德握住他的左手。他用飘忽的语调、平静地说:“就像对其他人一样对待我……你从来不在意他们,不是吗?就像对待他们一样……不必为其感到喜悦,不必为其感到愤恨,不必为其感到后悔……不要在意……因为没有意义。我并不是特殊的那一个……并不值得……这会损害健康。这不好……”
他的声音渐渐变小了,可能是因为顶着压力说话实在太过疲累,又或者是酒精令他迟缓……洛根愣愣地看着他。他放开自己的左手,像是第一天认识亚德一样看着他。
“你在说什么?”
“真不像你。”亚德柔和地说着。他依旧抓着洛根的手,没有松开。某种令人恐惧的空洞感如野草般蔓延开来,洛根松开亚德的衣领,转而按在他的肩膀上——很轻地——他小声问:“你怎么了?”
“我很好。”
亚德笑了起来。他看上去很开心、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但洛根反倒慌了神,这也是他从未有过的体会;他现在倒是宁愿亚德做些混账事了。
“亚德,听着,如果你有什么……什么不开心的……”
“我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亚德说,“我很好……我很满意……”
洛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他太了解自己的挚友了,知道他是否撒谎;可这就更奇怪,更让人不安了。
“真新奇……这还是你第一次问我。”亚德轻笑着。
“什么?”
“我最近发生了什么……”
洛根的脑海空白了一瞬。随后他很快理解了,他意识到了亚德的意思——可没等他为此说些什么,他就听见亚德继续说:“但是,不用……你不用问。将我认知为……宠物也好,同学也罢……信友……都好。总之……不要生气……”
洛根抿起嘴。亚德微笑着看他,用温和的、宽容的语气,像是教育、又或者是叮嘱;他说:“保持你的冷静,让。”
“……不。”
“为什么不呢?”
“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亚德……你是不同的。”
“我和他们没什么不同。”
“你是特殊的。”
洛根的内心奇异地平静下来,也许只是风暴眼中的安宁;他不再按着亚德肩膀,而是牵起挚友的双手,将其包裹在掌心。
“我们相处了十三年。我无法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对待你。”
“……那是真的吗?”
亚德问道。洛根直视他的眼睛,发现亚德的神色中透露出一丝他看不懂的含义;但不管那是什么,他点点头,回答道:“当然。”
“我会相信的……我会切实去相信的。你在骗我吗?”
“我不会在这种问题上欺骗你。我不屑于撒这种谎。你了解我。”
“……那么……就让我相信吧……”
亚德喃喃着。他忽得凑近洛根,完全突破了安全距离;洛根感受到对方温热的气息,听见他说:“真漂亮。”
“什么?”
“你的眼睛。”
亚德的声音渐渐变小、乃至消失。
“只有你……才有这么漂亮的眼睛。”
洛根感受到肩膀上传来的撞击。他下意识抱住对方;酒量很差的红发男人安静地靠着他,毫不设防,坠入了安稳的梦乡。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