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26 * 感恩节 咕哒受24h活动文,【15:00】档。
summary:在那种情况下,缺乏无拘无束向对方倾吐自己心曲的勇气。
曼迪卡尔多在水中见过很多东西。小石子,游鱼,植株,青蛙,这些都是再平常不过的。
但他从没想过、会有一天,在水中捡到一个人。
捡到那家伙是在傍晚。他当时正好在溪边;拿水泼了泼脸、清醒了一下后,他抬起头,然后眼睁睁看着一个浑身黑色着装的黑发少年顺着溪流被冲了下来。
比起这人能如此恰到好处地卡着宽度被溪流冲下来这件事,还是“有人失去神智地在水中飘着”这点更加要紧。尽管不擅长和人交往,但看到人陷入险境却不救助也并非他的作风。他没什么犹豫地跨了一步,伸手按住那人,然后没什么难度地将他抱起、放到溪旁的土地上。好轻,他想着。
接下来……接下来要干什么?
曼迪卡尔多有些苦恼地皱起了脸。他先是探了探这人的鼻息、摸了摸颈动脉搏动。虽然体温很低,但看样子也没什么生命危险。之前也是正面朝上地顺着溪流下来的,应该也不存在呛水的可能。这么说来、也许只需要等待就好了?
不过,到底是什么人才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啊。难道是什么新型的快速赶路方式吗?曼迪卡尔多不确定地猜想。不排除有艺高人胆大的存在采取这种做法,毕竟冒险家的神经永远比一般人想象的还要粗壮和奇怪。但既然自己接触了他、而他还没醒,那应该不是吧。另辟蹊径归一回事,冒险家的安全意识和危机意识还是很强的。只是,如果不是这样的话,究竟……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眼前的人就睁开了眼睛;两人于是对上了视线。相比于曼迪卡尔多眼中的惊讶与无措,他蓝色的眼眸里却是什么都没有。沉默一时蔓延开来。
……咦。现在的气氛是不是太诡异了一点?曼迪卡尔多有些紧张地想。为什么这人醒了之后没什么反应?他倒是不指望道谢之类的话啦,倒不如说得到感谢的话反而会苦恼要如何应对;但既不惊讶也不放松、毫无波动是为什么?难道他真的是一个特别的冒险家,而自己干扰了他的行程?
过了一分钟,空气里已经被尴尬和沉默填满。
“呃,你好。”最终、曼迪卡尔多先开口了。
少年缓缓地眨了一下眼。他微微张口,好像是要说话;不过下一秒,那些语句就被剧烈的咳嗽所代替。他侧着蜷起身来,用力地咳嗽,力度之大频率之高,听得曼迪卡尔多心惊胆战。
“没事吧?是被水呛到了吗?”
“不、不是……咳咳。”
咳嗽终于止住了。他放下捂嘴的手,然后有些晃悠地坐了起来,半垂着头,整个人显得有点蔫。
“呃,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他说着,皱起脸来。他摸了摸自己被沾湿的头发,随后抬起头、看向曼迪卡尔多:“请问发生了什么?你是?”
“我是曼迪卡尔多。刚刚看到你从上游飘下来,所以擅自把你捞上来了。那什么,没打扰到你吧?”
回应他的是有些空洞的眼神。
“我从上游?”他回头看了看溪流,“为什么?”
“不清楚。也许是被袭击了?你有什么印象吗?”
少年没有半分犹豫地摇头:“没有。”
“你之前是在哪儿?”
“不知道。”
曼迪卡尔多噎了一下。他突然意识到某个可能:“那个,你,难道是失忆了?你还记得你自己的名字吗?”
“名字?我的名字……”少年偏头想了想,眉头越皱越紧。
“藤丸立香……我觉得。”他说,“我的名字,是藤丸立香。”
>>“去问询。去知晓。去承认。”
藤丸立香失忆了,毫无疑问。曼迪卡尔多此前从没有过相关的经验,因此无法立刻想出什么好对策;但不管怎么说,他不可能放着藤丸立香不管。虽然藤丸立香还保留着基本的语言和行动能力,但放任一个人格意味上仍是白纸的存在独自离开,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外面的世界可是很险恶的呀……他一边想着,一边开始帮藤丸立香擦头发。藤丸立香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一边深思(也许),一边被曼迪卡尔多擦得头摇来摇去。从这个意味上来说,他还完全是个孩子啊。曼迪卡尔多想着,突然有种错乱感。
等他快把藤丸立香的头发擦干时,藤丸立香突然猛地抬头——其结果是毛巾糊了他一脸——他拿起毛巾,眨眨眼,对曼迪卡尔多说:“没错,我是藤丸立香,藤丸立香是我。”
“啊、是这样啊。”曼迪卡尔多一时没懂藤丸立香的意思,只能用万能的语句应答道。他想了几秒,又加了一句:“我知道了,藤丸立香。”
藤丸立香的表情不再紧绷;曼迪卡尔多将毛巾拿开,搭在手上,而藤丸立香也在此时站了起来,一扫之前虚弱无力的模样。“谢谢。”他对曼迪卡尔多说,他的姿态严肃到曼迪卡尔多一瞬间以为他在说的是什么事关重大的紧急事件。“哦、哦。没什么,只是顺手……呃,不,我的意思是,这是我应该做的。”
“这件事不具备必要性。”藤丸立香说,“这足以见你的善良与美德。”
超级直球!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说起这种话题,还是用这么严肃认真的表情!而且用词也超夸张的好吗!“善良”就算了,“美德”完全是过分夸奖了吧?曼迪卡尔多下意识地把手搭到脖子上,眼神有些飘忽。啊,糟糕,这家伙不会是个直球系吧?还是天然系?虽然他是很羡慕这种人没错啦,但当直球对象是自己的话,完全无法好好适应。
“我认为拥有美德是正确的选择。”藤丸立香继续说,“人类应当拥有美德。”
“啊,这点倒是确实没错啦……不过,藤丸、下次能不能稍微含蓄一点……而且我完全担不起‘美德’这个词。”曼迪卡尔多叹了口气。
“你担得起。”结果藤丸立香还是用一如既往的确定语气说着、甚至依旧保持着让曼迪卡尔多捉摸不透的面无表情,“我从来不说谎话。你毫无疑问是个很值得尊敬的、拥有高尚精神与纯净心灵——”
“停停停!算我拜托你了,藤丸,不要再说下去了!”曼迪卡尔多捂住脸,背过身子,几乎是被这句话烫到了。明明失忆了词汇量却这么丰富,未免太过分了一点吧?虽然过于直白而显得有些ky这点倒是很像失忆人士的表现……不,这不是重点。这家伙,是天生的阳角吗!
藤丸立香偏了偏头。他抬手扫了扫自己的头发,然后像才意识到什么一般,对曼迪卡尔多说:“你之前帮我擦了头发,所以,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啊?”
“知恩图报也是美德之一。”藤丸立香说,“而我应当成为一个具有美德的人。”
这真的是失忆人士而不是无常识大龄儿童吗?话说话题是不是突然改变了很多?曼迪卡尔多又一次陷入疑惑之中。不过他还是回答道:“不用,我这边挺好的……”
“这样啊。”藤丸立香摸着下巴。他向曼迪卡尔多确认道:“真的不需要我吗?”
“呃,不是说不需要你啦,我没在嫌弃你。只是现在实在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一个人都处理得过来。”
“唔。既然不需要的话,那么也许我应该离开……又或者进行死缠烂打。不,后者会被厌恶。”藤丸立香喃喃着,“所以,正确的选择应该是离开。”
于是,他郑重地、在曼迪卡尔多讶异的表情下,对他鞠了一躬。“这位先生,非常感谢你刚刚对我的照顾;如果你现在不需要我,那么我现在就离开。当然,你的恩情,我会永远记住。”
“不不不,等等等等。”曼迪卡尔多敲了敲脑袋,深刻地体验到了头疼的感觉。话题是怎么在半分钟不到的时间内跳到离别的?而且看他这个样子,这不是更放不下心了吗?“藤丸,你冷静下来听我说。我不是不需要你。虽然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需求,不过…..嗯,对,你要是现在离开的话,我会很困扰的。”没想到有一天这话也会从他嘴里说出来。曼迪卡尔多边说边感慨,“而且恩情什么的……这个词的意义实在过于重大,我现在还不能接受。所以、算是为了我考虑,稍微放松一点?太郑重的话,我这边也会难以应对的……”
藤丸立香眨眨眼。“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他说。“那么,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咦?”曼迪卡尔多记得自己之前是说过的。也许是藤丸立香忘了,毕竟他已经是个失忆人士,刚刚苏醒时容易忘记一些细节也是理所当然的。“我的名字是曼迪卡尔多。”
“曼迪卡尔多……曼迪卡尔多。我记住了。”藤丸立香喃喃着,表情变得柔和起来。不、与其说是柔和,不如说是展露了前所未有的笑容。他维持着那份笑容,对曼迪卡尔多说:“谢谢你,曼迪卡尔多。从今往后、还请多多关照。”
>>“表情是情绪的指南,言行是心灵的投射,性格是灵魂的侧面。”
总之,二人算是结了伴,之后要开始共同旅行。不过、说是“旅行”,未免显得有些清闲;事实上,曼迪卡尔多的职业是冒险家。也就是说,他正在寻求奇遇的道路上,只是这次阴差阳错地搭上了一个失忆的同伴。这对于“习惯一个人度日的三流冒险家”(自称)来说是颇为新奇、也具有难度的。然而、既然选择了留下藤丸立香,那么曼迪卡尔多肯定会认真对待。“帮助藤丸立香找回记忆与归处”就成了他的目标之一;为了实现这一目的,他仔细地了解了一下藤丸立香目前的状况。虽然了解过程有些灾难,不过他还是搞清楚了情况:藤丸立香是个在知识上毫无差错疑问、而在过往经历和社会属性方面达成了完全遗忘的存在。简单来说,就是智商正常,情商婴儿的水准。而且到目前为止,藤丸立香露出过的唯一表情就是在曼迪卡尔多正式报出自己名字时的笑容。其他时候的藤丸立香,倒不能说一直冷着脸,但的确没有任何特别的反馈;搭配上他偶尔会有的纯真直白到恐怖的发言,曼迪卡尔多偶尔会想自己捡到的是不是个自动人偶或者傀儡。此外,藤丸立香的衣着通体黑色,只是在两臂侧有下行的两条蓝色纹路;而且这一套衣服并不会被水沾湿。“不会脏,也不会损坏。完全不用考虑更换的问题,这身衣服就是这么便利的存在。”藤丸立香这么对他介绍道。而当问及材料时,藤丸立香回答了一个他从未听闻过的名词。这么看来,藤丸立香的出身说不定很特别?毕竟、虽然曼迪卡尔多不是什么学术方面的人才,作为冒险家也不算出色,但好歹也走过不少地方,衣装这种东西更是非常影响冒险体验,不略知一二简直就是对自己的不负责。有俗语说,“不懂制衣的冒险家不是合格的冒险家”,就是这么个道理。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这种材料,不可能到现在也毫无声息。糟糕,难道自己捡到的是哪家的小少爷?不不,现在优先考虑的不是这个……想着,曼迪卡尔多拿了根树枝,开始在地上比划。
现在的线索不多,一条是藤丸立香的衣着,一条是藤丸立香出人意料的知识储备,一条是他出现在他眼前时的状态。被溪流冲下来这回事实在是太违和了,感觉如同刻意安排好一般,甚至曼迪卡尔多还因此联想到了某个遥远地域的葬礼习俗;不过尽管藤丸立香体温稍微偏低,但他的脉搏呼吸均正常,是活死人的可能性很小。更何况,有谁制造出活死人后的选择是把它放置到溪水中?哪怕是失败品,最合理的选择也是毁灭本体、回收材料。那么,是什么原因呢?人为是确定的,但又是谁、出于什么理由做出了这种选择呢?难不成是藤丸立香自己消除记忆打算来一次惊险刺激的失忆旅行……不,这不可能吧。再疯狂的冒险家,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命运如此轻易地交付在偶然手上。艺高人胆大的存在当然有,但像藤丸立香这种模式的话,纯粹就是愚蠢了。
想来想去,曼迪卡尔多发现,现在唯一能有些进展的就是藤丸立香的出身。有三种可能:高层家庭的子嗣,超一流独立冒险家的徒弟或子代,隐秘传承的继承者。
好像也算不上什么进展。曼迪卡尔多叹了口气。
“怎么了?”
“啊、没什么。”
藤丸立香低头开始看曼迪卡尔多在地上涂画的东西。曼迪卡尔多一时有些脸红,毕竟自己做分析是一回事,被别人看到又是另一回事;但如果挡住不让看的话,也显得不讲情理。
“你有什么想要调查的人吗?”
“不是。那个……我在想你的家庭问题啦。”
“我没有家庭。”
“啊?”
“我没有家庭,也没有家人。”
过于果决的回答,确定的态度简直就像是已经想起了过去一般。“藤丸、你想起来什么了吗?”
“没有。”藤丸立香摇头。似乎是察觉到了曼迪卡尔多的疑惑,他又坚定地补充了一句:“我从来不说假话。”
那就奇怪了。明明没有想起什么,却这么确信自己没有家人。是这种概念已经固化成常识牢记于脑海了吗?不管怎么说,这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信息。这样一来,去协会寻找帮助的可行性就大大降低了。藤丸立香具体是哪个城市的人并不确定,甚至于是哪个国家的人也不确定。就算是找人员管理方面的机构,耗时也很长。那么,接下来要怎么办?
“你对之后去哪有想法吗?”曼迪卡尔多问道。
“你有什么需求?”
“……不,这不是我的需求的问题吧。”
“?”
“因为要找回的是你的记忆吧?”曼迪卡尔多没办法地解释道。对于自己失忆这件事,藤丸立香既没有紧迫感、失措感,也没有自觉。坦白讲,曼迪卡尔多甚至感知不到藤丸立香对找回记忆的动力。可即使如此,这件事也是必须要做的。他能照顾藤丸立香一段时间,但不可能带着藤丸立香走一辈子呀。
“所以,现在的目标是找回我的记忆吗?”
没想到藤丸立香会问出这种问题的曼迪卡尔多噎了一下。
“呃……也许有些冒犯,不过、藤丸,你是不想回忆起来吗?”
“不。不……”藤丸立香眉头皱了起来。他在曼迪卡尔多对面坐下,也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树枝,敲了敲地面。“我不知道。记忆对我来说……我并不清楚它的意义。我对此没有丝毫实感。记忆很重要吗?”
“当然了!记忆对一个人来说非常重要。因为啊,是过去的一切、才塑造了现在的你吧?”
藤丸立香抬眼看他。他保持着那份毫无波动的、仿佛人偶的面容。
“现在的我。”他喃喃着,又垂下眼睑来,“我明白了。既然有这种期望的话、那我会去寻找的。”
完全没有动力!这是最难对应的类型吧?!曼迪卡尔多苦闷地挠了挠脸。但好歹藤丸立香同意去寻找记忆了;既然如此,那之后总能慢慢让他改变观念的。虽然让别人改变思维立场某种意义上是件很傲慢的事,但藤丸立香这个样子、任谁看了都会察觉到一丝病态。
“要么、这样吧。我知道附近的某个城市里有一位比较出名的念写师,我们可以先去拜访他,或许能得到一些线索。”最后曼迪卡尔多这么建议道,“如果没有结果的话,那就去各个城市的人员管理记录所,看看有没有你的名字。”
“好。”藤丸立香没有任何犹豫地答应了。
“呃……”曼迪卡尔多没说完的话一时卡在嘴里。他的嘴开合了几下,最终没办法地道:“你答应得好快啊。”这样很容易被骗的。
“我认为这个安排很合理。”藤丸立香说,“怎么了?”
“不,只是,我是个冒险家啦。所以说,现在手上还有两个任务要做……可能要先做完任务再带你去那边……”
“好。”
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某种意义上说更糟糕了!难道他说什么藤丸立香都会答应吗?
“藤丸,虽然只是我个人看法,”曼迪卡尔多斟酌了一下用词,“不过,说不定先考虑考虑再答应为好哦?”
藤丸立香眨眨眼,点头:“我考虑过了。”
“啊、这样啊。”真的认真考虑过了吗?完全看不出来啊。也许藤丸立香只是单纯的脑子转的很快而已?又或者,失忆的现状和影响导致他不在乎这些。搞不懂。不过,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帮他找回记忆才行。
“那两个任务具体是什么?”藤丸立香直截了当地跳到了下一个话题。
“是……收集艾茉和处理史莱姆群。”曼迪卡尔多回忆了一下,“两个任务要去的方向不太一样。我个人是打算先去处理史莱姆群……”
“嗯。”藤丸立香点点头。“我们什么时候走?”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要走的话、还是明天早上吧。”
“我明白了。”
说完,藤丸立香就沉默了下来。寂静一时蔓延开,偶尔才会传来几声鸟鸣。
咦。这个时候,应该说些什么来缓解尴尬吗?虽然这大概称不上尴尬,毕竟只是藤丸立香不打算说话了,而他也没什么话题好提。没错,这是很正常的社交场合上的适宜冷场。但是,既然如此,为什么藤丸立香还要一直盯着他啊?好奇怪。这种视线、完全不适应啊……
曼迪卡尔多不自然地低下头,又开始拿树枝在地上比划。藤丸立香的视线跟着他移了下来。大约一分钟后,他也从身旁捡了根树枝、戳起了地面。
依旧是沉默。
曼迪卡尔多有理由怀疑,假如他不说话,藤丸立香会一直戳地面戳到明天早上。
“那个、藤丸。要么,今天先睡了吧。明天还要赶路。”
“嗯。”
藤丸立香在应声后不到一秒的时间内就站了起来,速度快得令曼迪卡尔多有些吃惊。反应速度未免太快了。是早就在等着这句话吗?曼迪卡尔多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藤丸,如果你想睡的话,其实可以早点说。我是指、你完全可以按自己的习惯来。”
“我没有习惯。”
“诶?”
“睡觉的习惯。我没有规律性的睡眠时间。”
“这是你的记忆吗?”
“不。这只是理所当然的,所谓习惯。”
这句话有些难懂。尽管失忆了,却依旧如此知晓和认定自己的某些习惯吗?再联系上之前说的没有家庭,莫非藤丸立香其实不是失忆,而是幼时的教育与认知形成就出了差错?可是,他之前又的确记不清自己的名字。到底是怎么回事?
“藤丸。我不是怀疑你,或者别的什么啦……这个问题可能会很冒犯;不过,我还是想稍微确认一下。你的确是失忆了,对吧?”
“对。”回应他的依旧是冷静而平淡的声音。藤丸立香直视着他的双眼,以一如既往的语调说:“我丧失了对过往的一切印象。”
>>“我们皆为自然造物,不平等而平等,不同而相同。”
翌日。
两人踏上了前往讨伐史莱姆群的旅程。当然,说是“讨伐”,未免显得过于夸张。史莱姆是野外最常见、最弱小的一批魔物,就算是新上任的冒险家,打一两个也不是问题。曼迪卡尔多当冒险家多少也有五年了,打一群史莱姆不是难事。根据提供的情报,他一个人完全能应付;到时候只要让藤丸立香待在安全范围内就好了。
“竟然会有人走这一段路吗。”曼迪卡尔多掏出任务委托书以及地图再次确认了一下,然后小声吐槽道。这个任务是一位青年提供给冒险家委员会的,说是路过那里的时候遭到了史莱姆袭击,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但一旦知道了任务地点,就会发现那里平时没什么人经过,除开想不开要去寻刺激的愣头青,或者不做了解规划就随意出去转圈踏青的年轻人,根本不会有人踏入那里。杂草遍地,树木高高低低,没有什么值得说道的特产,只有难走到时不时会被尖刺刮一下的草间小道,以及让人找不到方向的同质化景象。
太阳西移,正午悄然来临。烦人的知了声此起彼伏,热风刮过两人的脸。地面上的空气渐有扭曲,汗水从汗腺中分泌而出,顺着皮肤滴落。曼迪卡尔多回头看了藤丸立香一眼;那个失忆的少年依旧沉默地背着包,看上去丝毫不觉得热,也完全没有出汗。
又走了约莫十分钟,曼迪卡尔多停了下来。藤丸立香也立刻停了下来,看向他。
“快到任务地点了。”曼迪卡尔多呼了口气,对藤丸立香说:“藤丸、能请你暂时待在这里吗?我去清理完史莱姆群就回来。你就在……树下乘乘凉,之类的。唔,最好别走远,也不要继续往里走了。”
“我只是在外面等着吗?”
“啊、嗯。没错。虽然史莱姆不算多危险,但万一受伤了,还是会有些麻烦。”曼迪卡尔多解释道。藤丸立香点点头,如之前一样,没提出反对意见;只不过,这次他的回答并不像之前那样简短:“如果有危险,你可以喊我。”
“我好歹也是个冒险家哦……如果真的有危险的话,你还是赶紧跑吧。啊,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多少有点自信啦。真出这种问题的话,我会努力逃命的。”曼迪卡尔多说。他感到了些许开心,毕竟对方说出了这种关心的话语。哪怕只是微小的祝福或者担忧,也值得为此感到欣喜。
藤丸立香没有继续说什么。曼迪卡尔多于是同他挥挥手,在得到同样的回复之后,便转身进了树林里。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曼迪卡尔多避着路旁肆意生长的灌木、快速地前行。由于树木的遮盖,落下来的阳光少了很多,只有零零碎碎的斑点洒在地上,跳动着、随风声消失。不知为何,曼迪卡尔多有些许不好的预感;而冒险家的直觉总是值得去相信一部分的。他于是又加快了步子,几乎是奔跑着向目的地行去。
树荫依旧。
树林依旧平静。
在疾驰了五分钟后,曼迪卡尔多猛地停了下来。
……不对。有哪里不对。
他警觉地将手放在剑柄上。扫视四周。
有一种违和感。尽管细微,但的确有。不是隐藏敌人的窥视感,也并非身体缘故的错觉;而是某种更加微妙、更加难以表述的直觉。仔细一想,以他的速度,一分钟前就该到达目标点了才对;他本该看见一个山洞。现在这个情况,也就是说……
他思考了几秒,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他把它放在自己的手臂上比对了一下,确认它是笔直的。他用这根树枝、在地上划了一条直线,然后又将那根树枝轻轻放在地上,尾部与线的一端相重合。他看向树枝的尖端;随即他发现,那里与直线不再重叠。倒不如说,之前画的直线现在看来压根不直,而是呈一定的弧形。
“果然是有偏差的吗……糟糕,我不太擅长应付这个啊。”曼迪卡尔多叹了口气。他挠了挠头,有些苦恼。
虽然没有太多根据,但他大概猜到了自己的处境。简单来说,要么是这个树林本身有问题,要么是有什么存在设置了某个术法,导致他走的路不再是直线。如果只是这样,那倒不算多严重;但假如,他面对的不仅仅是这种状况的话……
突然,某种冷冽的预感贯穿了他。他下意识地往左一个大撤步;紧接着的下一秒,一个庞大的物体就从他身边飞了过去、哗啦啦地撞倒了一片树木。他连忙转身,重心压低,警惕地看向那个庞然大物。它高度约三米,近似人形,浑身布满了棕灰色的鳞片。
“瑞斯塔迦?”曼迪卡尔多马上辨别出了这只魔物的种类。这种地方竟然会有瑞斯塔迦?数目稀少、气力惊人、鳞片珍贵、弱点是胸腹部交界处的……曼迪卡尔多下意识地回忆了他所了解的情报。而在此时、那个魔物转过身来,冰冷的兽瞳紧紧盯着他。曼迪卡尔多深呼一口气,握紧了剑柄。
没想到会遇上这种敌人,没让藤丸立香跟来真是太好了。只不过、要解决瑞斯塔迦,终归得多花一些时间。到时候同他道个歉吧。
他肌肉紧绷,观察着瑞斯塔迦的动向。瑞斯塔迦鼻子喷着气,看上去气势汹汹。
得找准机会——
啪!
突然,清脆的拍手声响起。曼迪卡尔多一惊,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瑞斯塔迦身后的人影。
藤丸立香。以及……他头顶上的史莱姆?
啪!
藤丸立香毫不犹豫地拍下了第二次手。瑞斯塔迦大吼一声,又转回身去、面朝着藤丸立香;曼迪卡尔多连忙大喊一声“小心!”,藤丸立香看上去却相当的冷静。
紧接着,曼迪卡尔多就看着瑞斯塔迦……开始绕着藤丸立香转起了圈。
“……诶?”
“它的认知出了些问题。”藤丸立香放下手解释道。史莱姆在他头上晃来晃去,偶尔还蹦跶那么两下。藤丸立香丝毫不受它影响,继续说:“再过三分钟它就会把自己转晕的。那时候、还请你击破他的弱点。”
“啊、呃,好。”
四分钟后,两人坐在一堆倒下的树木里,旁边还躺着一具瑞斯塔迦的尸体。
“你的力量很强。”藤丸立香说。
曼迪卡尔多看着他——他头上的史莱姆——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先说什么。
“呃,还好吧。”最后他还是选择先回应藤丸立香说的话,“冒险家还是需要一点力气的。”
他犹豫了一下。问藤丸立香刚刚做了什么是不是太过直接了?果然还是委婉一点比较好吧?他考虑着,对藤丸立香问道:“那个,藤丸。你刚刚说瑞斯塔迦——啊,就是刚刚的那个魔物,认知出了问题。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是我做的。”
“咦?!”
“我改变了一下它的视觉。”
“能做得到这个吗?”
“嗯。虽然我记不起掌握它的过程,但我的确会。”
话音落下,曼迪卡尔多惊讶地发现眼前的少年消失在了视野中。下一秒,他就又出现了。“简单的障眼法。”藤丸立香说,“瑞斯塔迦虽然力气大,但是在认知方面并不算发达,所以我可以瞒过。”
“这样啊……”曼迪卡尔多应道。他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后怕:“藤丸。你刚刚……不害怕吗?”
“害怕?”
“对。因为啊,如果失误的话,不会很糟糕吗?虽然我相信你的能力,但风险这么大的话,还是小心点为妙吧?”
尽管现在已经安全了,但刚刚的情况其实已经非常紧急了。一旦藤丸立香的方法出了差错,他就会被瑞斯塔迦冲撞到;以瑞斯塔迦的力气,骨折是难以避免的。
藤丸立香眨眨眼。“这片树林正好处在扭曲态中,所以我判断为风险很低。如果你认为这样不好的话,下次我不会这样做了。抱歉。”
“抱歉之类的,完全没必要啦……我只是,呃……”
“担心”二字在他嘴里游走了一圈,最后还是没能说出来。
他们沉默了一阵。
“那个……”结果依旧是曼迪卡尔多打破了寂静,“你为什么会进树林?”
“因为你可能迷路。”
“唔。”
是因为担心他吗。这个事实令曼迪卡尔多感到鼓舞;不过,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有可能会迷路呢?是因为之前提到的“扭曲态”吗?
“你刚刚提到的扭曲态……是说难以走直路之类的影响?”
藤丸立香点了点头,他头上的史莱姆也跟着滑了一下。曼迪卡尔多的视线于是又一次被那团圆圆滚滚的生物所吸引。刚刚因为太关注瑞斯塔迦和藤丸立香,一时忘了它的存在;托它的福,藤丸立香的头发已经乱七八糟了。
……果然好在意!为什么藤丸的头上会顶着一个史莱姆啊!
察觉到曼迪卡尔多的视线,藤丸立香举起手,将他头顶的史莱姆端了下来,放在膝盖上。
“这片区域每到夏季都会有一段时间产生这种状态,时长一般是十天。”他继续解释,仿佛无事发生一般。史莱姆在他手里挤来挤去。
“这样啊。”曼迪卡尔多说。他无法克制自己的目光不往史莱姆上移;毕竟那实在是太奇怪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你想问多少都可以。”
曼迪卡尔多猝不及防地被直球了一发。他咳了几下,找回节奏:“是这样,你手上的这个史莱姆是……”
“因为扭曲态,它跑出了树林。”藤丸立香摸了摸史莱姆,史莱姆也顺从着在他腿上铺开。“就在你动身的一分钟后。它钻了回去,两分钟后又蹦了出来。”
“它没有攻击你吗?”
“它为什么要攻击我?”
过于理所当然的反问、以至于曼迪卡尔多愣了一下。
“我们既不构成食物链关系,也没有必须攻击彼此的必要,更不存在过强的攻击欲望。既然如此,同为世界(自然)的一员,它不攻击我很正常。”藤丸立香说着,用食指按着史莱姆。史莱姆被推来推去,丝毫没有抗拒的意思。“你要试着按一下吗?”
“呃……”
坦白说,他击杀过不少史莱姆,也提过不少它们的尸体,对史莱姆的触感多少还是有了解;但像逗弄小猫小狗一样逗弄史莱姆,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藤丸立香把左手背在身后。曼迪卡尔多盯着史莱姆盯了几秒,还是伸出了右手,戳在了它上面。
软,弹。明明史莱姆可以喷出黏液,但它的表面却是光滑的,丝毫没有粘手的困扰。
他又戳了史莱姆几下,竟然开始觉得这个触感有点令人上瘾。
“这一类史莱姆性情温和,除非人类主动挑衅或者攻击,它们是不会去伤害人类的。”藤丸立香说,“你要去处理的,应该就是这类史莱姆的一个小的聚集群。”
曼迪卡尔多停下了戳史莱姆的手。糟糕,怎么觉得有点愧疚?明明之前这种类型的活也干过不少次了。
“不过,它们已经被处理掉了。”藤丸立香紧接着说的话却出乎了曼迪卡尔多的意料,“瑞斯塔迦已经消灭它们了。”
“已经消灭了?”
“嗯。”藤丸立香点点头,“要去看看吗?”
大概是因为藤丸立香又认知方面的控制能力,所以反过来也对控制认知的环境有抗性;不消多时,他们便到了原本的任务目标点。眼前用一片狼藉来形容也不过分:散落的石头、遍地的青叶,以及在其中的史莱姆尸体。他蹲下身,戳了戳其中一个。温度很低,弹性已经消失得差不多,硬度增强。确实是死去的史莱姆的手感。他又看了看其他的史莱姆尸体,发现有的甚至依旧没有了完整的形态。
藤丸立香头上的史莱姆蹦了下来。它蹦到曼迪卡尔多刚刚碰过的史莱姆旁边,身子晃了晃。曼迪卡尔多站起身退开几步,不知道为什么、感受到了些许的伤感。
“它会难过吗?”他脱口而出。不过下一刻,他就觉得答案很明显了。史莱姆……这不是希不希望的问题,而是史莱姆本身、就不具备产生悲伤情感的可能性吧。
藤丸立香听到了那个问题、望向他。曼迪卡尔多不是很清楚这份视线的含义;大概是因为他的发言有些天真?
藤丸立香注视了他几秒,开口了。
“曼迪卡尔多。”
“怎么了?”
“我有问题想问。”他说。
“你刚刚说的难过、以及之前的害怕——是什么意思?”
>>“无情者无畏。”
曼迪卡尔多看着他那清透而冷冽的蓝色眼眸,一时间呆住了,他知道藤丸立香的情感波动很少;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会问情绪的“意思”。
“藤丸你是、不知道这些词的意义吗?”
“对。”藤丸立香以坦诚的态度回应他,“我不够理解你说的这些东西。能给我更明确一些的概念吗?”
已经严重到这个程度了?!难道至今为止他没流露出过什么表情,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情绪是什么?
曼迪卡尔多的脑内闪过很多念头。藤丸立香看着他,没有发话。
情绪的概念,这个问题其实颇有难度。曼迪卡尔多推敲着用词,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语言给藤丸立香解释:“概念……我想想。嗯,比方说‘难过’,是指由于失去了某种事物、无法达成某种目的、没有实现愿望等等而导致的,负面的感受和体验。难过的时候人可能会苦着脸,或者流泪。它是内心的一种表达,也就是情绪啦。”
藤丸立香点点头:“那害怕呢?”
“害怕的话,是……面对可能危险的事物时产生的,呃,畏惧情绪。因为可能影响到自己的生命安全,又或者是因为它与自己的期望相悖、导致不愿看到的后果。”
“所以,因为我面对瑞斯塔迦的时候可能有生命危险,所以我有害怕的必要?”
“不,必要什么的……情绪这种东西各人都有不同的习惯哦。”虽然那种情况下害怕一点可能更为稳妥。
“还有别的情绪吗?”
“有…….”
曼迪卡尔多于是开始详细地回答藤丸立香“何为情绪,情绪有哪些”的问题。藤丸立香时不时点头,有时还会追问一下。
“……是一种正面的感受,可以让人觉得放松或者被鼓舞。一般人开心的时候会笑,这也算是一种标志。”
等说完最后一种,曼迪卡尔多才停下。高兴,愤怒,难过,害怕,痛苦……尽管“人的情绪有很多种”他是知道的,但真等他把它们一股劲说完,才发觉实在是太多了。
藤丸立香没有说话,看上去似乎是在整理之前听到的内容。曼迪卡尔多于是打算看看之前的那个史莱姆;不过他稍微扫视了一下,却没有发现它。大约是在它们对话的时候蹦走了吧,他想。
“你说,一般人开心的时候会笑。”一分钟后,藤丸立香开口了,“我记得在和你交换名字的时候,我笑了。所以,那时候,我是在高兴吗?”
“啊。”
好问题。这成功难倒了曼迪卡尔多。
“我不太清楚。”他摸了摸脖子,“虽然我说高兴的人会笑,但反过来的话,其实不一定是对的。这种问题、也许自己体会会更好吧。”
情绪可是很复杂的东西啊……他再度认知到了这一点。
“我明白了。”藤丸立香说,“等我完全理解它的时候,再告诉你吧。谢谢你,曼迪卡尔多。”
>>“愿她在爱中长大;愿她在爱中沉睡。”
在解决完史莱姆的处理问题后(尽管没能再看看那只幸存的史莱姆有点可惜),他们又踏上了收集艾茉的道路。艾茉是特奥林斯——他们所在的国家——的特产。它是一类通体雪白的名贵花卉,因为白雪公主的中意,得到了民众的追捧与赞美。由于暂时没有大量生产种植的方法,它的来源主要是野外采集;而在野外,它又常常零散生长在与邻国相近的边界地区、或者魔物聚集的地方。要么跋山涉水,要么披荆斩棘,艾茉因此也被视为勇者的勋章。
一般来说,采集艾茉的任务是由商会雇佣的佣兵或者冒险家直接负责,又或者是以一笔大单的形式提供给冒险家协会、然后安排固定的人员去执行。只不过,这次的情况比较特殊;这是由一个人提交给协会的任务悬赏,不论是悬赏金额还是需求量都比商会提供的少很多,因此在协会板上挂了半个月。在工作人员打算把那张没人接下的任务单撕掉时,曼迪卡尔多将它接下了。他到底还算个偏向理想主义的冒险家,报酬虽然重要,但也没那么放在心上。更何况任务的时限相当长,他有把握完成这个任务。倒不如说,如果一开始就没有完成任务的把握的话,接下任务反而是一种不负责。
“藤丸,你知道艾茉吗?”
“知道。”
果然,在常识上毫无问题。
“我们这次要去风特蒙收集七朵艾茉……”曼迪卡尔多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用词是“我们”。他好像很少用到“我们”这个词;尤其是用“我们”来指代他自己和另一个人。明明藤丸立香只是与他同行,而不是和他一起做任务。
“指定地点。”
“啊,对。”
这是在他接下任务、同悬赏者交流之后得到的信息。她要求他去风特蒙采摘艾茉,并将具体的路线和地图告知给了他。有这个信息的话,其实完全可以写在冒险者协会的任务单上。不过,既然是任务提供者自己的意愿,他再说些什么未免太过不识趣。
“风特蒙的山洞里的确有艾茉生长。”
藤丸立香的话却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你知道哪里有艾茉吗?”哪怕是在附近的城镇,风特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地点。如果这座小山中有艾茉的话,不该这么默默无名才对。
“嗯。在山底的石洞里,要通过潜泳才能进入。”
完全知道了。虽然说得相当简略,但基本内容都是一致的。曼迪卡尔多不禁开始设想他和任务发布人之间有联系,又或者曾经是个地质学家。
“好厉害啊,连这种知识都知道。”
“我认为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藤丸立香说。这个发言未免过于自谦了。
不管怎么说,两人还是保持着一定的速度、向风特蒙进发。
在风特蒙的山脚,有一个被树木和藤蔓遮掩的、十分隐蔽的山洞洞口;从洞口往里走,能进入一个山洞,中间是一块小湖泊。但这并不是结束;从这片水面潜下、仔细寻找,会发现有一个通向别处的通路;顺着狭小的通道游出去,则会到达另外一个在地面以上没有出口的山洞。而他们此行要找的艾茉,就长在那里。
说实话,曼迪卡尔多很想知道,任务发布人到底是如何得知这个场所的。
他爬上岸,深吸一口气。因为藤丸立香出乎意料地直奔洞口,所以他们几乎没有浪费时间、一次成功地到达了目的地。这么想来,藤丸立香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存在。他甩甩头发,看向藤丸立香。由于那身衣服的功效,藤丸立香只有头发是湿的,其他地方相当整洁,看上去仿佛只是洗了个头。
他看上去越来越不简单了,曼迪卡尔多想。不过对此,他也没什么更多的看法。一定要说的话,有更多的知识,更有助于自保。藤丸立香应该可以过得很好吧。
他没接着想太多,只是跟着藤丸立香、到了一株花卉前;那正是他们要找的艾茉。
通体雪白,清香扑鼻,简洁、对称、修长,七瓣。再加上白雪公主的喜爱,它会如此受人喜欢是有充足原因的。
“它很漂亮。”藤丸立香评价说,“实际看后,的确很像白雪。”
“在冬天的话,大概会更难找到吧。”
“嗯。”
藤丸立香仔细看着那株花。“愿她的灵魂一如此花般纯净而洁白……”他喃喃着。
“她?”
“我不记得,只是有些隐约的印象。曾经有谁为某位女性说过这句话。”藤丸立香说,“那位女性、也许是一个在期许和愿望中长大的孩童。”
他垂下眼睑,露出了长辈般、思考着回忆的神情。
>>“他告诉了我,所以我一生都滞留在这里;但假如他不说出来,我同样会用一辈子去猜想。”
他们将艾茉带给了委托人。委托人是一位二十几岁的年轻女性;她感谢了曼迪卡尔多二人,并邀请他们留下来用午餐。
“曼迪卡尔多先生,藤丸立香先生,非常感谢你们。”
“没什么,只是做了我们该做的事。”
“你们没有把这个地点透露给别人吧?”
“当然没有了。您这么嘱咐过,我们当然不会说出去。”曼迪卡尔多说。委托人感激地笑笑,然后说:“那、曼迪卡尔多先生。以后可以继续请您帮忙采摘吗?一年只要一次就好了。”
“唔,我这边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曼迪卡尔多想了想。这件委托并不难,频率也低,接下完全不碍事。看上去委托人不希望把这个地点信息让更多人知道,那他承担也算是减轻了委托人的负担。
“实在是太感谢了。”委托人双手合十,“如果可以的话,其实我想自己去;但对我来说,这好像有些困难。所以只能麻烦你了。”
“没什么啦。”
“藤丸立香先生呢?”
“我不保证能够接取任务。”藤丸立香说,“但我不会将地点告知他人。”
“十分感谢。”委托人说。她的视线在二人间扫了扫,随后问道:“上次没有看到藤丸立香先生。是曼迪卡尔多先生的合作伙伴吗?”
“说是合作伙伴可能不太准确……”
“那就是朋友咯?”
“呃……”
朋友。这个词对于曼迪卡尔多而言其实是有些陌生的。他下意识地看向藤丸立香;而藤丸立香也像是感应到一般回应了他的视线。他们是朋友吗?曼迪卡尔多完全给不出回答。虽然仅就个人角度来说,如果有他能和谁成为朋友的话……
藤丸立香摇了摇头。
……这样啊。果然这种事对他而言只是一种奢望。曼迪卡尔多感到些许泄气。好吧,他是有心理准备的。
藤丸立香看向委托人,说:“我同样难以确认这一点。”
委托人看上去有些意外:“难以确认?”
“我无法判断什么程度的关系可以称作朋友。”藤丸立香坦率道。以他过去的表现来看,这句话百分百是真话。“我想知道你的看法。”
“朋友啊……”委托人重复一遍,突然笑了。“哎呀,你可是难倒我了。什么程度才算朋友……这种问题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回答吧。又或者,当事人自己也搞不懂哦。你该问问曼迪卡尔多先生。”
藤丸立香看向曼迪卡尔多。他的神色相当认真,似乎只要他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他就会认定他们是朋友。选择权完全被抛给了曼迪卡尔多。
曼迪卡尔多有些坐立不安。这个时候应该说什么?说“我们的确是朋友”吗?是不是有些擅自发言了?藤丸立香现在还不太清楚朋友的定义吧?虽然他的确很想和藤丸立香成为朋友,但是,单方面的希冀并不足以维系起双方的关系。因为失忆,藤丸立香在情感方面的感知还比较寡淡,假如仅凭私人想法说出口的话、说不定会产生误导……
“藤丸……你觉得呢?”
更糟糕的回答出现了。曼迪卡尔多几乎是在说出的第一秒就后悔了。竟然将球踢回到了藤丸立香身上;明明最不解的就是他了。
没想到的是,藤丸立香很快就给出了回答。
“你认为是,那么我就是。”他说,“你不想是,那么我就不会是。”
曼迪卡尔多一时哑然。球又被踢了回来;但比起这个,藤丸立香这种给予他的无条件信任、是不是强烈了一点?
委托人看着他们两个,突然噗嗤一声笑了。
“抱歉抱歉。”她摆着手,“只是、稍微想起了一下我那个笨蛋恋人……”
“女士、已经有恋人了啊。”曼迪卡尔多接话,不知道是单纯地应声还是不自在地转换话题。
“是啊。”
“他现在在外出工作吗?”
“不是哦。”委托人托着下巴,笑着眯起眼,“他啊,去到天上了。”
曼迪卡尔多一时哑然。这个措辞,难道说……
“那个地点啊,就是这个笨蛋找到的。当时给我送了几年的艾茉,我还当他在挥霍。”她说着,“我问他为什么送给我,他说可以泡茶喝……真是个傻子。要不是最后我逼问他的话,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告诉我吧。”
“女士……”
“没什么。倒是我擅自说起来奇怪的话……”她垂下眼睑,脸上还是挂着笑容。“我想说什么来着?啊、想起来了。我觉得,这个回答,也许不要太早得出来。人和人的关系是会变化的。留足时间去思考,才会有结果呀。友情、亲情、爱情……‘爱’这种东西,可不是随便就能搞清楚的啊。”
“只不过、也不要拖太晚。等太久的话,答案就会溜走哦。”
直到同委托人告别,曼迪卡尔多还在回想着她说的话,以及她的表情。
她笑着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藤丸立香走在他旁边,又一次提出了问题。
“曼迪卡尔多,我想问问。”
“爱,是什么?”
>>“重视、保护、吝惜、重视、喜好。爱是最简单的……也是最复杂的。”
>>“人始自胚胎(原初混沌)。”
时间推进到下一天。冒险家协会的两个任务都完成并提交了简略报告,报酬也成功领取。接下来的目标、就是帮藤丸立香寻找过往了。他们在提交任务的城市查询了一下“藤丸立香”的名字,无果。考虑到曼迪卡尔多之前所说的念写师居住的地方离此并不远,他们打算先去见这位念写师。
按理来说,厉害的念写师,接待的顾客应当络绎不绝才对;然而这次他们要见的念写师有些特别。如果不是曼迪卡尔多在冒险途中偶然救下了他,恐怕是没有机会见到的。简单来说,这位念写师早早地就进入了隐居生活。
他们又一次开始赶路。不过这次,他们主要在城市中穿行;在路上,曼迪卡尔多给藤丸立香买了不少东西。小风车、魔法玩偶、特色小吃……藤丸立香对这些事物都有常识方面的了解,但全然忘了它们实际给人的体验。也许是因为接触的事物越来越多了,曼迪卡尔多惊奇地发现,他脸上的表情稍微丰富了一点——哪怕是面无表情,整体给人的印象也不是‘冷漠’,而是‘柔和’了。
“这是平和的国家。”他说。
“是啊。”曼迪卡尔多说,“不过,最近城里好像比以往更热闹了。”
街道上变得热闹了起来,张灯结彩、人来人往,人们脸上都带着欢喜的神色,脚步轻快;商贩卖力地吆喝着,艺人玩着精彩的杂耍;仿佛是有什么重要的节日要到来。
“白雪成婚的一周年纪念日要到了。”藤丸立香道出了原因。
公主殿下结婚一周年……说起来,本国的白雪公主和邻国的天空王子、确实是在一年前成婚的。这件事意义十分重大,可以说是万众瞩目。毕竟那位公主殿下,可是王国唯一的公主、国王唯一的子嗣。她在众人期待中降生,承载了王室、民众、神明的祝福。没有谁不爱那位亲民、活泼、美丽的公主殿下。据说,她的皮肤白皙如雪,头发顺滑如绸缎,容颜美似神女。
“你见过白雪公主吗?”
“见过。”
曼迪卡尔多闻言看向藤丸立香:“你想起什么了吗?”
藤丸立香一顿。他停下身思考了一下,给出了否定的回答:“没有。但我确信我见过她。”
“也许是在她成婚那天看见的吧。”
曼迪卡尔多猜测道。他回忆了一下;当时的自己似乎是在郊外探索,并没有赶上那次意义重大的两国联姻,直到长达十天的巡游庆祝结束之后、他才进入了王城。说不遗憾是不可能的,毕竟那可是前所未有的盛世啊。
藤丸立香想了想,“我也许不在。”他这么说。
“唔?”
“如果我当时在场的话,对‘爱’的理解应当更为轻易才对。”
爱。曼迪卡尔多回忆起来;当时自己在回答藤丸立香的问题时,实在是想了很久、才给出了个勉强过得去的答案。哪怕是那个答案,也显得有些片面和局限。
“我觉得不一定哦?因为‘爱’这种心绪不像‘高兴’或者‘难过’那么容易反映和表达出来。之前的那位女士也说过吧,‘爱很难随便搞清楚’之类的……”
“很难通过表象分析出爱吗?”
“这么说也没错。看上去友善相待、实际上完全不出存在‘爱’,又或者看上去冷淡、实则深爱着对方,这都是可能的。更别提更具体的,对于友情、爱情、亲情的区分了。”
“果然很复杂。明明存在如此广泛。”
“不是有这种说法吗?越是常见反而越是难想明白之类的……”
“我会感受到‘爱’吗?”
“当然。嗯,虽然去辨认会有难度,但只是体验的话,应该不算太难。”
“我明白了。谢谢你,曼迪卡尔多。”
“这个不需要感谢啦,我也没做什么……”
藤丸立香眨眨眼,然后用比以往轻快的语气说:“那,不感谢你,曼迪卡尔多。”
“呜哇。”曼迪卡尔多愣了一下,然后感到一丝惊奇,“藤丸你、这是在开玩笑吗?”
“嗯。太粗糙了吧。”
“我觉得不错。”曼迪卡尔多说。要说这个玩笑开得多精妙,那自然不至于,倒不如说有些无聊;但藤丸立香能开玩笑这点就让他觉得开心了。这么想着,他竟然感受到一种类似于孩子长大般的欣慰……不,这种想法还是太冒犯了,收回收回。
“曼迪卡尔多。我能叫你曼迪吗?”
藤丸立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曼迪卡尔多精神一震。
“当、当然了!”
“那么,也许我可以请求你叫我‘立香’。可以吗?”
咦咦!为什么这么突然!完全没有任何先兆啊!曼迪卡尔多不自觉地摸起了脖子。感觉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他带着些慌乱、回答道:“啊、嗯。没错。不是,我的意思是,完全可以。”
“谢谢。”藤丸立香说着,蓝色的眸子从未如此灵动过。“今后、也拜托你教我更多了。”
“我不一定能表述得很好,不过我会尽力的。”
“你愿意教我、我就已经满足了。”
藤丸立香看着他,竟然露出了笑容。那笑容非常温和,让曼迪卡尔多的思绪偏移了一瞬。
“藤丸……立香,你笑了诶。”
“是吗?”藤丸立香摸了摸自己的脸,似乎在感受面部的变化。“原来如此。这就是高兴吗?放松和鼓舞。嗯,稍微有些理解了。”
“那很好啊。”
“多亏你告诉我,曼迪。能遇见你,想必是我的幸运吧。”
“我这边才是……”
曼迪卡尔多说着,心脏咚咚地跳动。有什么从内心深处涌了出来;热烈,柔和,以及温暖。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藤丸立香保持着那份笑容、静静地看着他。
短暂的休息后,他们又开始赶路。也许是因为心情更加雀跃、使得他们的速度加快了;他们比预定更早地到达了目的地。此时正是傍晚,夜灯初上。曼迪卡尔多用念写师留给自己的联系方式联系上了念写师;不消多时,念写师就同意他们来见他了。
“所以、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关于你身世的线索?”在曼迪卡尔多告诉了念写师详情后,念写师上下打量了一下藤丸立香,眉头皱了起来。“奇怪……”他小声嘟囔着,从口袋里面取出一片单片眼镜戴在右眼上,微眯起眼、仔细地扫视着藤丸立香。
“怎么了?”
“他给我的感觉有些奇怪。”念写师托着下巴。“虽然见过不少失忆的例子,但你的这位朋友、失忆得未免也太彻底了。”
“为什么这么说?”
“这片眼镜能帮助我看清他人灵魂的形态……当然,不可能那么夸张。不过,看到一些东西是肯定的。而在镜片的映射上,你的灵魂前所未有的混沌、也前所未有的清楚。”
既混沌又清楚,就如同五彩斑斓的黑一般让人困扰、却并非完全找不出理解方式。
“无知者纯真,未知者混沌。这种感觉、简直像是胚胎一样。”
说实话,曼迪卡尔多并没有太懂他的意思。不过念写师也没打算解释,而是让藤丸立香坐下、进行更为正式的念写。从线索相对更多的身世开始,由此逐步推进,说不定能够得到有价值的信息。曼迪卡尔多想了想,还是离开了房间。这种场合还是尊重隐私为好吧。如果有可以透露的线索,想必念写师也会告诉他的;再加上时间消耗可能比较长,而他们三人都还没享用晚餐,趁着这个机会,出去买些食材也未尝不可。
这么想着、他走出了屋子。
>>“‘魔镜,魔镜,白雪公主在哪里?’”
哪怕是不同的城市,其热闹和庆祝的氛围也是相似的。毕竟是全国纪念的日子,不响应是不可能的。
“公主殿下的结婚一周年庆典要来了。大家都在庆祝,当然也开始打折了……喏,给你。”一位商铺的老板解释道。他将东西递给曼迪卡尔多,曼迪卡尔多接过、道了声谢。
“当时可真是盛大的场面啊,郎才女貌,举国欢庆,到处都是花瓣。不知道今年那两位会不会在城里出游。”
“要出游也是在王城出游吧,想看得去王城看。”
“你们有见过公主殿下吗?那真是宛若神女般的美貌……”
大约是老板的话提起了话题,周围的人也开始谈论起那两位的成婚典礼。他们都一幅期待和憧憬的样子。这是难免的;很少会有人不为这件事而动容。等念写结束之后,也许可以带着藤丸立香去王城一趟,应该是可以赶上纪念日的。曼迪卡尔多边听边想。
“…..刺客也被神罚了。想必这次的纪念、神明大人也会保佑的吧。”
等等?刺客?神罚?这两个词未免稍显格格不入。
显然、这么觉得的人不止他一个。在他身旁、一个戴着兜帽的人开口发问了:“请问你说的‘神罚’是?”
“你是最近待在城外所以不知道吧?这事传得可广了。其实啊,五天前公主在外出的时候,被刺客袭击了。”
“……”
“那个刺客逃到我们王国,被发现了还负隅顽抗。结果在他宣称一些鬼话的时候,晴天霹雳!明明天空万里无云,却有一道特别粗的紫色闪电劈了下来!那得持续了几秒了吧……连追捕的人都被吓住了。这毫无疑问是神罚!”
“宣称一些鬼话?”
“啊、这个。”刚刚那个解释的人眼神却闪躲了起来。其他人也纷纷移开目光。“总之不是什么好话。我知道的也不够清楚。反正,既然他已经遭遇神罚了,就说明神明一直在眷顾公主殿下。”
接着、他就开始说别的内容,无非是公主多么好、多么期待纪念日的到来。别的人也跟着说,话题就此被岔开。那个发问的人也没再追问,只是默默听着。曼迪卡尔多也听了一会儿,在的确得不到别的信息之后、便离开了。
“欢迎回来。辛苦了。”藤丸立香说着,以非常自然和难以拒绝的态度将食材接过曼迪卡尔多手上的食材。“我去做饭。”
“诶?等等——”藤丸立香原来会做饭吗?不,这个不是重点。他才刚做完念写,这种事还是让……
“让他去吧。”念写师走出来,“总要有一个人做饭的。”
藤丸立香点点头,然后拎着食材去厨房了,看来是念写师告诉过他位置。曼迪卡尔多盯着藤丸立香的背影看了几秒,然后叹了口气。“所以,有什么发现吗?”他问念写师。念写师也点点头,示意他进房间。
“他的确很特殊。我无法念写出他的过去,甚至无法定位他的现在。不过好在,我可以看出一点他的未来。”念写师说着,递了一张纸给曼迪卡尔多,纸上有一份手绘的精细到令人诧异的地图。“你的这位朋友实在很有意思。虽然情感淡漠、如同虚幻之影,却对现状的了解远超常人。”
“这是他画的?”
“不错。看见那个画圈的地方了吗?那就是念写出的、星辰建议的目的地。简单来说,去这里,会对了解他有所帮助。”
曼迪卡尔多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手中的地图。不得不说,哪怕说它是照着图本描的、也毫不过分。就算是他这种经历还算丰富的冒险家,一时半会也画不出这种地图。
“你知道吗?念写中最难的不是现在,也不是过去。未来。是未来。说到底,如果念写师能念写出未来,那完全可以成为占卜师了。”念写师坐下,示意曼迪卡尔多也坐。“而他的过去和现在是混沌。毫无解读意义的混杂线条,无法从中看出任何东西。”
“这份地图反映的不是过去吗?”
“不,刚好相反。大概是我没说清楚吧,念写出来的这个,不是‘藤丸立香曾经去过这里’,而是‘藤丸立香去这里为好’。命运的指引从未如此清晰过。如果不是我很有自知之明,我还以为我觉醒了占卜方面的天赋。”
“去这里为好……”
“当然了,这份行程是好是坏,我也没办法确认。但如果想去探寻他的过去,去这里应当是个不错的选择。你们接下来有什么别的打算吗?”
“呃,没什么特别的。”
“那就去那里吧。正好公主的成婚一周年纪念日要来了,去野外区域被打扰的可能性很小。还是说,你想先带他去王城看看典礼?”
被说中了。曼迪卡尔多摸了摸鼻子,不知为何有些窘迫。念写师倒是没注意这点。他只是略微严肃地说:“不管你怎么想,我建议今年别去。反正二周年也很大可能有庆典,那位白雪可是相当受民众欢迎的。”
“今年?有什么特别的吗?”
“你不知道吗?神罚的那件事。”
“这个、我刚刚听说了。”
“嗯……那更具体的,比方说那个刺客在被神罚前说的话,你知道吗?”
曼迪卡尔多摇了摇头。念写师了然。他起身放下了窗帘,然后点了盏灯。
“话说在前头,我无意诽谤。我只是将我听说的事情告诉你……我本人不站任何立场,不发表任何意见。好了,让我们进入正题。那个刺客当时是这么说的:‘我无法容许有比王后殿下更加美貌的存在’。”
“啊……?”
“‘白雪公主不该存在于世界上,她是个祸害。就是为了对付她,王后殿下才会那样死去。那位天才的巫女、如此光华美丽的存在——我无法原谅白雪!’”
“‘美貌当然重要。王后殿下认为她重要,它当然就重要!什么狗屁神明的馈赠,为何王后殿下就不可拥有?为何王后殿下就只能对着魔镜哀叹发怒?’”
“等等。”曼迪卡尔多相当不解。如果说会有刺客刺杀白雪公主,那是可以想见的。因爱生恨也好,挑起两国争端也好,理由可以找出不少。但这位刺客说出的东西、却大大与他的所知相悖。
“王室的守卫鉴定这位刺客曾经是王后身旁的红人,可以说是绝对忠诚于王后。”念写师不为所动,继续说,“新王后于一年前逝世,王室给出的死因是因病过世,与旧王后的死因一致。但有相当一部分王城的居民曾经在王后去世的那一天看见了紫色的雷电。不过那天正是雨天,所以有雷电并不如何稀奇……除了那雷光过分长久之外,没有任何异状。”
神罚。曼迪卡尔多自然联想到了这个词。但是,说到底——
“事实上,那是不是神罚,尚无定论。但如果去特意关注王室的人员更迭情况,则会发现:曾经新王后器重的守卫、官员、女仆,都一个个被更换。”
曼迪卡尔多并不怀疑念写师说的话的真实性。毕竟念写师知道事情的途径实在太多了,人脉也远比一般人要广。
“更具体的细节说起来太多了。总之,现在有这么个传言在民间流传,并逐渐被众人认可:当初那位虽然严苛、骄傲、冷面,却深爱国王、一心国家的新王后,实际是个巫女。她擅自参与国家管理,多次代表国王露面。她心小善妒,为了区区的美貌,就想杀死自己的女儿。她暴躁易怒,仅仅是因为魔镜说白雪公主更美,就将魔镜摔得粉碎。而这样恶毒女人的终局,则是被神明惩罚,被雷电夺取性命,身躯化作尘土,灵魂被永远禁锢。”
太遥远了。这故事对他而言实在太过遥远,使得他难以相信。
“可是……”
“这只是我听说的内容。现在王城……不、几乎所有不算偏远的城市中,民众们都相信这个说法吧。这并非不可能,毕竟有说一个上午也说不完的佐证。我对此不做评价;不过,在神罚再度降临、白雪公主即将归国的现在,在传言正占据了每个人内心的现在,去王城并不理智。——卷入王室斗争和变革终归是不愉快的。”
“你是说……”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今年的典礼上,公主和王子,或者他们的代言人,会宣布王后的罪证。虽然有些丢脸,但有神罚在,反倒证明了神明对白雪、对这个国度的偏爱。这既是对心有疑惑的国民的交代,也是给他们的一个承诺,一剂强心剂,可谓百利一害。那时大约是群情激奋、众人祈祷吧。”
念写师说完,抿了一口茶。他拉开窗帘,阳光照射进来。“那种情况下、情绪太过聚集。过于浓稠的氛围会对人造成很大的影响。我相信你也知道,藤丸立香的情感尚在形成和重塑阶段。环境对他而言非常重要。虽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你也不希望藤丸立香去王城、看到的是如此不纯净甚至荒诞的画面吧?”
房门被打开了。藤丸立香探出头来,用平静的语气说:“饭做好了。”
曼迪卡尔多看向他。那双蓝色的眼眸是如此澄澈。
“好,就来了。”他站起来,说道,“谢谢。”
藤丸立香点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曼迪卡尔多觉得他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微笑。
>>“我真心地、如此期望……”
他们在念写师的住所里歇了一夜。“我这里没有那么多房间,你们挤挤吧。”念写师这么告知他们。因为他们之前就是在野外冒险,所以这也不是第一次睡在一起了。只不过,在曼迪卡尔多打算打地铺的时候,藤丸立香制止了他,并表示要么一起睡要么他打地铺。曼迪卡尔多本想坚持,但藤丸立香的目光实在是过于有力了。在拉扯一番后,两人还是躺在了同一张床上。
实在是陌生的体验,曼迪卡尔多想。虽说不是初次睡在一起,但这个距离,以及这个场合,和野外完全不是一个性质啊。
藤丸立香对此倒是适应良好;或者说,他到现在还没有适应不了的情况。
“明天我们就出发去念写出的地方吧。”
“好。”
曼迪卡尔多枕着枕头,没敢往藤丸立香那边看。这么近距离的对视,他暂时无法适应。只要想想就已经紧张不已了。
半分钟后,藤丸立香突然问:“白雪和天空的一周年成婚纪念就要举办了。你对此不感兴趣吗?”
“不感兴趣倒不是……但也不是非得要去。我觉得还是和你去念写出来的地方更重要一点。”
“这样啊。”
“你想去看吗?”
“无所谓。”
那就好。如果藤丸立香很想去的话,他也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
曼迪卡尔多放开思维,开始想些有的没的。他和藤丸立香的相遇,做过的两个任务,念写师的念写,白雪公主与王后…….各种念头交织在一起。念写。记忆。过去。
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那个……立香,如果这次找回了记忆……”
藤丸立香转头看向他。察觉到视线的曼迪卡尔多下意识地脖子一麻。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同样看他比较合适?不转头的话是不是有点自说自话?纠结了几秒,他还是强压下心中的忐忑,转过头面对藤丸立香。
好煎熬。果然还是不适应这个距离。
“怎么了?”
“你……”话在他口中转了好几圈,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打算去哪?”
藤丸立香思考了几秒。
“待在你身边。”他说。
超级直球!
曼迪卡尔多的脸几乎是瞬间红了起来。虽然这话可能是场面话,但一旦被人用认真的眼神以这种距离说出来的话……糟糕,心跳……!
“可是,你也会有自己的事吧?”
“我自己的事?”藤丸立香重复一遍,“人的常态不就是生活吗?”
“啊、是。”
“为了生活,需要工作。工作挣得的报酬用于生活。哪怕我回忆起了所谓过去,这一点也不会变。”
“是倒是啦……”
“我可以确信我没有家人。”藤丸立香说,“那我在哪里工作都是不碍事的。我没有任何限制;也许我可以和你一样当个冒险家。所以,我依然可以待在你身边。所以,我要待在你身边。”
后一个“所以”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啊。
然而、曼迪卡尔多现在说不出什么吐槽的话。他成功地被藤丸立香的一席话说服了;更准确地说,是被他的言辞冲击得头脑宕机了。
“你不希望这样吗,曼迪?”
“不不不,完全不是。我只是,呃,不知道要怎么回应……”
明明隐秘着希望他不要很快离开的人是他,但真的得到这个回答时,却又自顾自地慌乱了起来。真是丢脸啊。
“那就好。”藤丸立香看着他,突然又笑了。
“……立香?”
“我很高兴,曼迪。”他说,“你不认为我是个麻烦。”
“你怎么会是麻烦……”
曼迪卡尔多小声说。
>>“飘飘扬扬,一旦放手,就会找不到方向。”
“昨夜的星辰显示你们一路上会遇见很多事件——开玩笑的,我又不是占星师。事件也有好坏之分,愿你们都遇见美好的事物。一路顺风。”
说完,念写师就半请半赶地把他们送出了门。
曼迪卡尔多本想掏出地图看看路;没想到藤丸立香直接就挑了一个方向开始慢步走,仿佛只要曼迪卡尔多确认了、他就会直奔前方。
“那个、立香。”曼迪卡尔多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倒是没有太惊讶,只是近乎确信地问:“你记得路要怎么走吗?”
意料之内的,藤丸立香“嗯”了一声:“我都记得。”
“真厉害……”
虽然只是猜想,不过感觉藤丸立香好像什么都知道。想来,如果不够了解的话,即使是念写也不会显示出那么详细的地图吧。
藤丸立香听了,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这没什么。”他说着,看向远方。“只是这个程度而已。”
这还真严苛到不近人情的评价。一般人明明会因此自满才对。
“那之后就由你带路了?”
“嗯。”
他们向念写的地点行去。
尽管念写师声称他不是占星师,但他开玩笑般的话似乎有些准确。
“我的风筝……找不到了……”小女孩委屈地说着,眼泪哗啦啦地掉下来。
这是曼迪卡尔多和藤丸立香出发后的第二天。他们在赶路时,看到了一个蹲在路边、哭得很伤心的小女孩。这种情况任谁都不会无视不管。两人于是走上前去,一边安慰小女孩,一边问她发生了什么。
“怎么会找不到了?”曼迪卡尔多问道。
“我、我不知道……我摔了一跤,爬起来的时候、风筝就跑了……它飞得好高好高,我追不到它。”
“摔跤了?有受伤吗?”
“没、没有。”小女孩呜咽着。“那是爸爸买给我的风筝……”
麻烦了。曼迪卡尔多有些苦恼。如果风筝只是挂在树上、或者有缺损,他还能想办法,但风筝飞走了的话,他就无计可施了。
“你跑了多远?还记得回去的路吗?”藤丸立香却问道。小女孩“唔”了一声,点了点头。
“那你先回家吧,不然爸爸妈妈会担心的。”
“爸爸妈妈没在家……只有奶奶……”
“奶奶也会担心的。”藤丸立香认真地说,“风筝的事我们会想办法的。等我们找到风筝了,就把它带给你。”
“还找得到吗?”
“当然了。我知道它在哪里。”
“真、真的吗?”
“我从不说假话。”
小女孩怔怔地看着他,然后破涕为笑。“说好了!”她伸出手:“拉钩!”
藤丸立香也很自然地伸出手,同小女孩拉了钩:“说好了。”
小女孩蹦跳着离开了。曼迪卡尔多看着藤丸立香那平静的神情,忍不住发问:“立香。你知道风筝在哪里吗?”
藤丸立香点点头。“不过,”他又说,“可能需要绕点路。”
“那孩子的住所——”
“我知道。”
曼迪卡尔多开始迷茫。他本来以为藤丸立香只是在安慰小女孩;但看他的表现,好像的确知道具体的地点。这是怎么知道的?一个从未遇见过的陌生人,一个落地未知的风筝。这不是“博学”能解释的问题;这已经属于“能力”的范畴了。
“怎么了?”
“呃……我在想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看见了。”藤丸立香说。
“你说、看见?”
“就像把书本上的知识念出来一样,这种程度谁都会。”他说,“只要你对我发问,我就可以为你给出回答。当然,不一定所有问题都可以。”
这已经是相当可怕的能力了。曼迪卡尔多完全无法想象这个能力究竟是缘何诞生,又能发挥多大的效能。
“那,你能看见念写地点的情况吗?”
藤丸立香沉默了一下,大概是在“看”吧。
“……不行。”半分钟后,他给出了回答,“我无法给出准确的回答。也许你可以缩小一下问题范围。”
“唔,比方说天气怎么样?”
“晴朗,少云,无风,温度37.3℃,湿度72%。”这次藤丸立香很快给出了回答。
是不是真的曼迪卡尔多其实也不知道;但藤丸立香应该不是那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的人。说不定他真的能做到这一点。这是何等的能力……
“立香你真的很厉害啊。”
藤丸立香不置可否。对他来说,这大概是如同吃饭喝水般简单的事吧。也许是从幼时就有的能力,从最初的认知就与常人不同了。
两人相视沉默一阵。最后还是藤丸立香抬起头、看向万里无云的天空。曼迪卡尔多也跟着抬头,并没有看见任何奇怪或异常的存在。也许藤丸立香只是在放空自我?
“曼迪。你有放过风筝吗?”藤丸立香突然问。
“呃?我吗?嗯……没有过。”
曼迪卡尔多的童年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虽然的确有过疯玩的年龄,但放风筝这项娱乐并不在候选范围内。在泥地里打滚,在草地上奔跑,在树丛中捕虫……那些记忆占据了他绝大部分的幼年时光。
“你想放风筝吗?”
“还好。”曼迪卡尔多回答道。他想了想,又说:“立香你想放风筝吗?”
“不。我只是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如果是想知道的话,还是实际上手试试比较好吧?”曼迪卡尔多建议道,“虽然我不清楚附近有没有卖风筝的店家。”之前在城里的时候没有想过放风筝,所以没有购置。早知道的话,应该买下一只的。
“不用了,会耽误行程的。”藤丸立香出乎意料地、几乎没有犹豫地舍弃了这个方案。是很希望早点恢复记忆吗?既然如此,那还是先把这件事放下,等他们找到线索再考虑为好吧。
“那那孩子的风筝?”
“就在我们要去的那个方向。”藤丸立香答道,“所以没关系。不过,擅自揽下这种活,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麻烦?不,完全没有啦。虽然我很惊讶你会真的有这么实际的解决方法,但不会有人放着哭泣的孩子不管吧?”
“感谢理解。”
情绪方面逐渐丰富了起来,该有的客气表达却还是一个不少。也许是个人风格吧。
“那我们走吧。”
“好。”
>>“忠实地反映着一切的倒影。”
等找完了线索,他一定要回去跟念写师说:你很有占星师的潜力,去发展一下新业务吧。曼迪卡尔多如是想到。
念写师说的话就像是什么诅咒或者预言,而那个飞走的风筝仿佛按下了什么开关;在那之后,他们屡次遇上事件。帮忙找东西,救下被魔物袭击的无辜人员,为迷路者指路……短短两天就有五六个事件,有的还比较复杂。不过,虽然有些麻烦,他们还是齐心帮助了陷入麻烦的人。只是,行程多少还是被耽误了。
“今天应该到不了了。我们就在这里搭帐篷吧,刚好旁边也有溪水。”
“好。”
两人搭起了帐篷,然后去溪流旁取水。说起来,捡到藤丸立香也是在溪水边。不知不觉他们相处也有快半个月了,时间过得还真快。
“今晚是新月。”藤丸立香突然说。曼迪卡尔多闻言抬起头,看见遥远的星河彼端、散发着柔和光芒的一轮弯月。
“据说在某些地方,新月意味着上升。”
“嗯。毕竟是旧时历的一月之始。”
曼迪卡尔多低下头,看见水中的星辰倒影。“立香,你看……”
即使是黑夜,这里却并非纯黑。萤火虫在他们身旁起舞,月光温和地洒在地面上,铺上一层轻纱。流动的水面上映照着亘古不变的银河,星星在其中跳动;水下的游鱼仿佛行于天上,自由而随性。溪流之上是宇宙,溪流之下是大地。如此狭窄的溪流,如此广阔的天空,以这种方式融合在一起。
“不知道这条溪流通向哪里……”
“它在二百七十年前就开始流动,发自帕锡塔山,汇入伊斯通他克湖泊。”藤丸立香也低下头,慢慢陈述着。“你去过伊斯通特克吗?”
“没去过。”伊斯通特克湖泊在他的印象中不是很出名。他从未去过那里,也许等藤丸立香恢复了记忆之后,他们可以一起去看看。
“据说在一年伊始的时候、那里会有繁星的祝福。”
“繁星的祝福啊……”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水流,手上也没有什么动作。反正晚上也不用赶路,就这么坐着欣赏,也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
要是以后也能有这种时间就好了,曼迪卡尔多想。曾经的他都是一个人躺在草地上看星空;现在则不一样了。他已经有了可以同行的伙伴,一个也许可以称为“朋友”的人。虽然只是短暂的一段时光……
啪!
突然,水花四溅。曼迪卡尔多有些愕然地转头,只见藤丸立香面无表情,水珠顺着他的脸和衣服滑下。他的手放在溪流中,既没有抬起,也没有搅动。波纹蔓延开去,将原本顺滑的流动搅乱。
“立香?怎么了?”
藤丸立香没有说话。他缓缓将手抽出,静静地看着水流。
“……没什么。”他这么回答。“没什么。”
“立香……?”
“新月时适合许愿。”藤丸立香说着,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许个愿吧,曼迪。这个时候是最灵验的。”
>>“不断地拼凑,去成为某种存在。”
“风筝在那里。”藤丸立香说。
此时正是第四日的清晨,空气中尚存露水的味道。他们走在林间小道,雾气正在消散。曼迪卡尔多看向藤丸立香所指的地方,隐约看见了风筝的轮廓。
“好像是挂在别人家中的树上。”曼迪卡尔多说,“看来要去交涉一下……”
虽然这么简单的要求基本不会有人拒绝,不过曼迪卡尔多还是有些局促于同陌生人面对面交流。好吧,准确来说,这根本就是他最不擅长的事。
他们叩响了门。不消多时,便有人来到门前、询问他们的来意。在得知原因之后,别墅的女主人便打开了大门,邀请他们进去。
曼迪卡尔多没花多少力气就将风筝从树上拿了下来。作为冒险家,这点身手他还是有的。
“要坐会儿吗?我正好有准备茶哦。”女主人这么问他们。
“谢谢您的好意,女士。不过,我们还有事要做。”曼迪卡尔多带着些拘谨、回答道。
“这样啊,那就不好挽留了。”女主人笑了笑,“是为了将风筝带回去吧?家人可是很重要的。真羡慕呀……”
他们同女主人告别。女主人站在门口挥手,然后关上了大门。
“这里,好像只住着她一个人?”
“嗯。她的丈夫在王城,她自己也拒绝了女仆的入住,这才没发现树上的风筝吧。”
这也是“看”到的内容吧。
“离我们的目的地只有半天的距离。很快就能将风筝带给那孩子了。”藤丸立香说着,露出一丝浅笑。
“立香、这几天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啊。”曼迪卡尔多看着藤丸立香的表情,带着些欣慰意味说。
“是吗?”藤丸立香偏头回忆,“啊,的确。是因为接触的人变多了吧。情绪感知也变强了。当然,也多亏了你。”
情感的缺失被逐渐填补上,看来情绪会传染的说法是真的。这么一想,不去王城倒是个正确的选择,那里的人实在太多,情绪混杂在一起;也幸好他们遇见的人都是友善淳朴的民众。乐观考虑,说不定在记忆恢复前,藤丸立香就能做到与常人别无二致了。曼迪卡尔多由衷地为此感到高兴。
“你看上去很高兴。”
“唔?这么明显吗?”曼迪卡尔多挠了挠脸。
“嗯。是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因为立香你……”
听了曼迪卡尔多的想法后,藤丸立香也微笑起来。
“是啊。我也渐渐、成为一个合格的人类了。”
“合格?”曼迪卡尔多听了却感到一丝古怪。这个形容词,是不是用得有些偏差?
“觉得奇怪吗?的确,现在的我还够不合格——”
“不不、不是这个的问题。”曼迪卡尔多连忙摆手,“我不是因为觉得你‘不合格’所以才有疑问的。主要是、我觉得合不合格这种评价体系不太适用于人类的。根本没有说谁合不合格的标准吧?评价一个人应该更简单才对。”
“那你的我的评价是?”
这个问题成功使曼迪卡尔多卡壳了。
“要我说的话——虽然我完全没资格去评价谁啦——你是个很好的人。更具体来说……”曼迪卡尔多考虑着用词。虽然他刚刚说得那么轻松,但实际要去描述一个人的话,还是有难度的。“博学,冷静,温和,然后……足够善解人意……”
藤丸立香只是停下脚步、沉默地看着他。曼迪卡尔多也跟着停了下来;直到他停顿了快十秒,藤丸立香才开口问道:“你的确这么认为吗?”
“啊、对。我的确这么认为。”曼迪卡尔多从纠结中脱身、回答道。
藤丸立香再度沉默下来,认真地盯着他,也许一直看了两分钟。曼迪卡尔多的心情逐渐忐忑起来。自己应该没说什么超出边界的话吧?还是说说得太少了?
打消他心焦的是藤丸立香的笑容。
“谢谢你,曼迪卡尔多。”他笑着说,“非常感谢。”
“咦?!我也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啦。”
“你的评价对我来说很有价值。如果你是这么认为的话,那我一定不会太差劲。”
“‘差劲’什么的……”
“多亏了你,”藤丸立香说着,表情异常温和,“我才更像一个人了。待在你身边的话,迟早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完全的人类吧。”
曼迪卡尔多呆愣了一瞬。又来了,这种充满违和感的发言。曼迪卡尔多于是反问:“可是、立香你本来就是人类吧?”
“是啊,毫无疑问。我是人类,对此我从不否认。但是,这并不一样。人类和人类……是不一样的。”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尾音消散在风中。
“立香……”
“曼迪。”他用很轻柔、很缓和的语调呼唤着他的名字,“虽然现在说这个很唐突,不过我想放风筝了。”
“啊?”
“之前虽然说是不放,但现在却又有点想了。人的反复说的也许就是这个吧。”他用有些自嘲的语气说;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这种语气。
“等我们把风筝还回去、帮小女孩修好它后,向她借风筝飞一下吧。”藤丸立香说,脸上露出了有些复杂的,由开心、期许与别的什么混杂在一起的神情。“你会愿意和我一起吗?”
“我——”
咚、咚、咚。
心跳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是害羞吗?
——不。不是。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就涌上了他的心头;话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
冒险家的本能开始疯狂地叫嚣,警觉与畏惧一瞬间涌上心头。
他感受到一种压迫感。一种沉重的、强力的威慑——
藤丸立香也顿住了。
时间仿佛被暂停一般,显得突兀至极。
他猛然抬起头,看向某个方向,之前脸上的笑意完全消散。他的瞳孔微微收缩,那份蓝色完全冷了下来,仿佛深海;他的目光如此强烈与可怖,几乎要凝成实体。任何人在此时同他对视、都会被这视线刺伤吧。
此前柔和的气氛完全崩坏了。
曼迪卡尔多从未如此清晰地产生这种感觉,这种温度下降的感觉……
有什么将要到来的感觉。
“快逃。”
藤丸立香说,语气严肃得如同冰雪。
>>“心中的锁链束缚不住灵魂的疯狂,她痛苦地长啸,身躯化为巨龙。”
他直接拉起了曼迪卡尔多的手,在他反应过来前、就拽着他往来的方向跑回去。
“这附近除了那位女性之外没有人在,所以还算可控。曼迪,等下一定要跑得快一点。”他的语速变得很快,奔跑的速度也相当惊人。还没等曼迪卡尔多说些什么,他们就回到了那位女性的住所,急切地敲响了门。大门再度被打开,带着些疑惑的女主人显出身形。
“怎么了?”善良的女主人问,“是丢了什么东西吗?”
“快逃。”藤丸立香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他的气场完全开启,女主人甚至被他的气势吓得一哆嗦:“诶?为什么?”
“某个存在降临了,你可以理解为天灾。我知道你很困惑,但我是认真的。”藤丸立香语速飞快,“虽然有护国结界,但它不一定能及时启动。现在的情况很危急。”
“某种东西?天灾?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女主人带着疑惑与怀疑小声说。
她还想继续说些什么,脚下却是一个趔趄。
某种震动从远方传了过来。
“没有时间了。原谅我的失礼,女士。”藤丸立香说着,直接在女主人的惊叫下扛起了她。“等稍微平静一点的时候我会换个姿势的,抱歉。曼迪,跑。”
三人,或者说两人和一个被扛着的人,开始飞速地奔跑。之前传来的震动越来越强烈,哪怕是被扛着的女主人也察觉到了地面的晃动。
“到、到底是怎么了?”女主人带着些哭腔问。大概是因为藤丸立香的衣服、或者他本人做了什么,即使是被扛着,女主人也没有腹部被狠狠挤压的感觉。她只是相当无措,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藤丸立香说,“是……”
『吼——』
有什么生物在怒吼。
下一瞬间,猛烈的音波爆发出来,树叶哗啦啦地被扯下枝头,大地震颤,建筑动摇。那声音是如此愤怒、如此强烈、如此可怕。没有人曾经听闻过这般怒吼,没有人曾经见证过这种生物。
天黑了。
不。黑的不是天。是某个东西挡住了太阳。它的身形太过广阔,太过巨大,太过宏伟。贸然去直视的话,被吓到腿软也再正常不过。巨大的阴影投射下来,将阳光阻挡得一干二净。唯有勉强从边缘透过的微光,勾勒出那身影。在阴影之上,太阳之下,横跨千米的纯白存在,仿佛天灾降临的使者,终焉将至的敲钟。那生物的双眼有如被无数鲜血沾染,红得让人心惊。那巨大的兽瞳注视着地面上的一切,国家、王室、平民,在它的眼中渺小如尘。
女主人惊叫一声,竟然直接吓晕了过去。藤丸立香倒是相当冷静,或者说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冷静:“曼迪,快跑。它要发起进攻了。”
仿佛是印证他的话一般,巨龙再度发出怒吼。它张开血盆大口,混杂着血色的、斑驳的、漆黑的能量球开始飞速聚集凝实。不详的光芒越发闪耀。
“护国结界正在展开,请边界居民尽快逃离。重复一遍,请边界居民尽快逃离。”
透明的屏障以王城为中心飞速展开,战时应对程序被紧急启动。几乎所有民众都看到了那条巨龙,哀嚎声、哭声开始蔓延。
攻击凝聚完成。
下一秒,直径百米的恐怖光柱冲击到结界上,激起肉眼可见的巨大涟漪,从结界上扩散开来。巨龙缓慢地转头,攻击落点不断转换,最终转向了另一个国家——天空王子的国度,西莱奥。若非那边也及时启动了防御措施,伤亡人数难以想象。
“究竟是……”曼迪卡尔多回头看了一眼,那幅宛如天灾降临般的画面深刻地烙印在他的眼中。发生什么了?为什么会有龙?为什么……
藤丸立香也回过头去,眼中映照着巨龙。
>>“神明啊,我祈求,让我们(国家)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
“在边境周边的冒险家请帮助守卫进行疏散与救援,现在边界非常危险,请尽快进行援助。重复一遍,在边境周边的冒险家……”
冒险家协会协会总部直接向边境的协会分部发出指令,得到通知与指派的冒险家也迅速出动。曼迪卡尔多和藤丸立香正是这个时候将那位女性送到了一处冒险家协会。在进行了简短的说明、并确认她将得到冒险家协会的照顾后,两人又转头离开了。他们的目的地是南边,那里离边界有一定距离,不算太危险,但也完全说不上安全。其他方向都有或强劲或足量的冒险家前往,他们不必再去。
“立香,那条龙,你知道些什么吗?”曼迪卡尔多边跑边问。虽然这样有些消耗体力,但对他这种冒险家来说算不上什么。
“不知道。”藤丸立香说,“我看不清。唯一能确定的是,那是神明的『馈赠』。”
“馈赠?”曼迪卡尔多重复一遍,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是馈赠……吗?”
那条巨龙、分明是天灾吧?那种强大的存在与人类为敌,岂不是会造成很多悲剧吗?
“我不知道。我完全没办法看清它……是神明的限制也说不定。我的水准还没到能看穿它的程度。”藤丸立香说着,丝毫没有气喘或颤抖。“只是,那条龙……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不、与其说是熟悉,不如说是某种‘我应该知道它才对’的既视感吧。”
神明、神明。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神明?为什么要降下巨龙呢?而能说出这种话的藤丸立香,又是怎样的存在呢?能看出神明的痕迹,这种超凡的才能,似乎也可以视作某种寄宿在他身上的、来自神明的礼物。所以、同为神偏爱的存在,他才无法看懂另一个存在?
曼迪卡尔多思考着。他没有继续追问,因为现在探讨这个问题意义不大,甚至可能浪费时间。当务之急还是要救人。
“南边现在怎么样?”
“城镇里的居民正在被疏散。麻烦的确有,不过人力已经足够。……野外有一个人,尚有生命体征,躺在地上。”
“是受伤了吗?”
“后脑勺有轻微伤势,认定为人为袭击。以我们的速度,可以将他救下。”
人为袭击?曼迪卡尔多皱起眉来。发生在野外的伤人事件吗?如果不是巨龙显现,恐怕受害者就危险了。当然,听描述,受害者的状况也不算太乐观;而且,这种混乱的时刻,受害者被发现的可能性也比以往少了很多。
他们没有再交谈,只是赶路。树木越来越多,阳光被遮盖——虽然因为龙的存在、本来就没多少阳光照射了。眼前的景色逐渐暗了下来,气氛变得愈发沉闷,似乎是在提示着不详。
随后、某种景象呈现了出来。
巨大的塌陷。泥土被翻起来、溅撒到四周,裂痕辗转蔓延,地面被分隔得乱七八糟,还有些地方有黑红色混杂的印迹、融化的泥坑。屋子被某种冲击压垮,遍地都是仿佛碎片和树叶。树木被折倒,使得眼前变得宽敞;但这份宽敞反而更令人感到窒息。而那位被藤丸立香观测到的存在、被人为袭击的无辜者——一个孩子,正躺在仅剩的、勉强能称作完整的一小块土地上,紧闭着双眼。
“这里是……龙醒来的地方。”藤丸立香喃喃道。
>>“他们曾经不是我的子民。”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曼迪卡尔多背着找到的孩子,一边快速奔跑、一边问藤丸立香。
“我不知道。”藤丸立香保持着速度、微皱着眉回答曼迪卡尔多。“他的伤势并非龙留下的。根据留下的痕迹来说,应该是曾经有数个人在场,包括伤害他的施暴者;而这些人被龙消灭了。只有他留了下来。”
“那些黑红色的……”
“是龙醒来时爆发出的元素流吧。一旦接触就会化为焦灰,连救回来的时间都不会有。”
“这孩子却是只有后脑勺上有伤。”
是因为幸运吗?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呢?他们暂时得不出结论。
曼迪卡尔多望向远方的天空。结界依旧在顽强地支撑着;那是几百年前的先祖为他们留下的保障。龙没有飞远,只是继续地喷着黑焱,仿佛永远吐不尽的仇恨与愤怒。黑色的涟漪随着冲击波快速而广泛地蔓开,在结界内的人看来、简直就像黑色的、落雨的海。
“结界还能撑多久呢……”曼迪小声嘟囔着。虽然现在肯定会有一批最顶尖的术士参与结界的维持,但,有些差距不是量可以弥补的。
“两天是极限。”藤丸立香回答了他的疑问。他以相当冷静、乃至无情的语气陈述道:“邻国的结界差不多也是这个程度。而且,这是建立在龙不进一步成长的前提下。”
两天。必须在这两天里解决掉那个生物。
“立香,你知道该……怎么办吗?”曼迪卡尔多不带多少希望地问道。这次藤丸立香给出的回答依旧是否认的:“我不知道。抱歉,曼迪。自从龙出现后,我就无法看得太清了。也许会有方法去解决——”
哗啦。
某个声音响起。若要形容的话,用锁链摩擦碰撞来表述再合适不过;然而,这个声音、以及紧接而来的金属碰撞声和破空声,都过于响亮了。两人下意识地看向声音响起的方向。原本在透明护罩上游走的黑色如雪一般散去,巨龙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而发出之前那般声响的则是——
锁链。
巨大的墨蓝色锁链从不知何时构成的法阵中奔涌而出,直直地冲向巨龙。那锁链体积庞大,异常灵活,不消片刻便完全地束缚住了白色恶兽。巨龙怒吼着挣扎,然而锁链的力道却更为强劲,竟然硬生生地将巨龙牢牢地绑在地面上。于是、它张开了口;但那也没有用。比之前更大的魔法阵出现在龙的眼前,将它的行为控制。
“那是……”
“特奥林斯的民众们!”
威严的声音响起。这份声音显得沉稳、冷静、充满睿智。
“这是国王陛下的声音!”曼迪卡尔多听出了声音的主人。而藤丸立香则是眨眨眼,神情变得严肃。
“如今,我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巨龙显现,天灾降临,毫无疑问,这是我们七百年来遇到的最大危机。你们可能会畏惧,可能会茫然,可能会难过。然而,我的子民们啊,此刻,还远非绝望之时!”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通过术士的传导法术传遍了整个国土。曼迪卡尔多和藤丸立香都停下了身;但藤丸立香不知为何、反而皱起了眉头。
“……我们勇敢的战士们、正在奔赴前线;我们聪慧的术士们、正在加固防守;我们博学的学者们,正在寻找解法。天灾并非不可战胜,巨龙也终将被击落。我们拥有一等一的军队,我们拥有最出色的冒险家。巨龙固然是传说中的生物,但我们,将会是传说的缔造者、见证者、终结者!
“而且,对抗巨龙,绝非一国之事!我们并不是在孤军奋战!全世界,都将参与到对抗龙的斗争中来。现在,在天空王子的国家,西莱奥的帮助下,我们已经成功地将巨龙控制。天空王子慷慨地将秘术分享出来,同我们一起对抗危机——”
藤丸立香瞳孔骤缩。
“天空分享的秘术……?”他小声念叨着,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消息。
国王的演讲还在继续,藤丸立香却是低下了头。察觉到藤丸立香的反应不太对,曼迪卡尔多暂时从演讲中脱离:“立香?”
“不对。有哪里不对……”他紧皱着眉头,口中念念有词。
“立香?立香!”
国王的演讲结束了。接着,稍显陌生的,更为年轻朝气、却不乏锐气与郑重的声音传了出来。
“特奥林斯的各位——”
是天空王子的声音。
“不是这样的。”
“天灾并非终焉,人类希望仍存。我将代表西莱奥,为了白雪,为了各位,为了我的国家,以及为了整个世界的明天,与特奥林斯的勇者们一起,参与这场战斗。以提米斯特的名义起誓——”
“一定有什么地方……”
“我将在此辅助各位,致力于天灾的终结。”
“是不对的。”
>>“都死了。我的家人,我的一切……全都不存在了。”
十分钟后,藤丸立香才完全缓过来。
“立香?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没事了。抱歉,吓着你了,曼迪。”藤丸立香揉着太阳穴,带着些歉意道。
“这种情况就不要道歉了。”曼迪卡尔多轻轻放下受伤的孩子,摸了一下藤丸立香的额头。有一些冷汗。明明此前不管多剧烈的运动都没有出汗过;看来刚刚真的是很严重的事项。
“刚刚是怎么了?你说‘不对’……”
“……我不清楚。”他拍了拍头,脸色看上去有点可怕,“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一定有哪里。——我感觉我的记忆要恢复了。”
“恢复记忆?”这种时候吗?难道说刚刚的演讲给了什么关键的刺激因素?可是仅仅就他听到的部分来说、是没有问题的。是有什么隐藏的信号吗?还是别的什么?
“就快了。”他嘟囔着,“只要这孩子醒来;等他醒来之后,一切都会有答案。”
而在他说完这句话后,仿佛命运一般——
躺在地上的孩子睁开了双眼。
注意到了这一点后,藤丸立香连忙转身、在他身边半蹲下来。曼迪卡尔多也同他一样、在另一边半蹲着。那孩子睁开眼后,在地上躺了十几秒;等回过神后,他突然发出一声高亢的尖叫,如同做了噩梦一般惊坐起身。
“快逃!”他语无伦次,“快逃!他们一直在骗你。你会死的!你会死的!”
“孩子,冷静一点——”
“你们走开!”他一把甩开曼迪卡尔多的手,看上去要离开。
“我们与天空和西莱奥无关。”藤丸立香说。
那孩子仿佛被掐断了声音。他猛地回头看向藤丸立香:“你?!”
“你的头部受伤了,所以可能对现在的情况没有正确认知。”藤丸立香用相当冷静的语调说,“现在,请你冷静下来,注意身体,并且回答我的问题。你的陈述将会直接影响到我们的了解——我相信,不管你遭遇了什么,你会想让真相为人所知的。”
这段话似乎起到了作用。那孩子深深地喘着气,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打算离开。一分钟后,他突然坐倒在地,毫无预兆地、嚎啕大哭起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什么都没做到……我的哥哥们全都死了…..我都没能全部告诉她…….我连让她逃都做不到……她被骗了……”
这些内容的严重程度大大超出了曼迪卡尔多的预想范围。他看向藤丸立香;而藤丸立香则是沉着脸。他张了张口,问道:
“你说的‘她’……是白雪吗?”
孩子猛地抬起头看他,抽噎着问道:“你知道?”
藤丸立香只是看着他,眼神认真而穿透得可怕。
“白雪、白雪。”他喃喃着,“那么你的哥哥们,是七个小矮人吗?”
那孩子腾地站了起来,揪住了藤丸立香的衣领:“你为什么知道?!”
藤丸立香没有管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白雪,小矮人,天空,西莱奥,秘术,国王……龙。白雪,王后。龙。Ĝisdatigu……biblioteko……eraro,eraro,eraro,eraro,eraro……ordoni……spegulo.”
“你在说什么?!”
“——Rekomenci.restaŭri.”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藤丸立香握住了孩子的手臂。他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那孩子。
“我大概明白你的处境了。”他说,“请你冷静下来。我知道你现在很着急,也想搞清楚我是怎么知道的——但现在,务必请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问你,孩子。你是被西莱奥的士兵伤到的吗?只需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是。”大约是这个问题涉及到了关键,孩子瞪着他,没有选择继续质问,而是急促地回答。
“他们一直在抓你?”
“是。”
“因为你发现了某些事实,并且有可能将它告诉白雪?”
“是。”
“你被打晕的时候,已经见到白雪了?”
“是。”
“你告诉她了吗?她被骗的事,以及你的哥哥们不在了的事。”
那孩子看着他,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是。”他回答。
“……我明白了。”藤丸立香说,“我已经没有问题了。”
“你全都知道了?”
“我全都知道了。”他说。
孩子松开了手。“那,白雪姐姐现在在哪?”
藤丸立香长久地看着孩子,最后说:“她睡着了。”
>>“我看着她长大。”
在用视觉转变的能力修改了那孩子的容貌、并嘱咐他千万小心冷静后,那孩子以藤丸立香弟弟的身份被冒险家协会暂时收容治疗。
从冒险家协会出来,两人的表情都不怎么样。
“立香。”曼迪卡尔多先开口了。“那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西莱奥……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被西莱奥的士兵追捕了。可能没有杀害的意图,毕竟可以通过各种方法让他忘掉;他只是个平凡的人类孩童,与小矮人们没有血缘关系。”
“为什么?”
“因为他知道西莱奥的士兵杀害了他的兄长们——也就是七个小矮人,并打算告诉白雪。你应该知道白雪与小矮人的因缘吧?”
“知道。他们是白雪公主的朋友,经常帮助她。白雪公主与天空王子的相识和相爱、也有他们一份功劳。”
“是啊,的确如此。他们真心对待白雪,并希望她得到幸福。”
“但是、既然如此,为什么?而且为什么特奥林斯里会有西莱奥的士兵?”
“西莱奥和特奥林斯有联姻,两国外交关系良好,出入境很容易。不能来的只是名义上的士兵。”
曼迪卡尔多还是不太明白。说到底,最重要的,“小矮人们,难道不是会得到友善对待吗?”
“他们的确值得,此举也是下下策。但他们太了解王后,而且由于王后的加护和种族的天赋,他们不会被药物和法术诱导思想。”
“王后…….?”
“这就是另一个很复杂的故事了。”藤丸立香说着,突然笑了起来。只是、那份笑容,显然不是开心带来的。“真是讽刺啊。结果想起一切,竟然是在这种时候吗。真是不好笑的黑色幽默。”
“你已经恢复记忆了吗?”
“嗯。我已经记起所有东西、回忆起所有过去了。一切的因果,一切的真实,以及解决这一切的方法,我都知道了。”他轻声说着,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不过比起过去,比起真相……来谈谈解决办法吧,曼迪。虽然我接下来要说的内容可能会很过分,不过还是请你听听吧。”
>>“我毫无过错。除了低估了她的心,高估了她的心,我什么都没做错。”
夕阳时分,天空王子来到了靠近战场的地方。现在用战场来形容龙所在的地方已经毫不夸张;几乎所有精锐力量都集中在那里,趁着巨龙被封锁的机会,想要将它击杀。他的到来并没有遭到任何人的反对,也没有得到其他人的注意。
他从水池中舀起水、泼到自己脸上。他看着水中的倒影;里面的自己看上去倒有点像是个疲惫的旅人。
“真可笑。”他小声念叨着,想离开;但下一秒,水面就开始搅动。一行字出现在上面:『我会来见你』
“什么?”他皱起眉。又一行字展开:『并带来解决事件的方法』
“……”天空王子敲了敲地面,突然嗤笑一声。“我倒是想听一听。希望你说的是真话。”
“我只说真话。”
声音响起,如同幕布被扯下一般、藤丸立香出现在他身后。天空王子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看向来者。
“你就是来告诉我解决方法的勇者先生吗?”
“你已经猜到了吧?”藤丸立香却没有理会他说的话。他开门见山,一针见血:“那条龙究竟是谁。”
天空王子沉默下来。他走近藤丸立香,然后伸出手,一只手就将他整个提起。
“你想说什么?”他轻声问道,心情看上去相当不妙。
藤丸立香没有背景下,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危机感与害怕。他只是偏头,继续问。
“王后的传言,是你散布的吧?”
“你是为了这些来找我的吗?”
“这些事情不值得让我来找你吗?”
天空王子笑了笑,松开手。“有意思。”他说,“很有意思。”
“在很早之前,王室内部就混入了西莱奥的眼线。你得知国王的身体如果没有王后的调养、将会越来越差。你同时知道了白雪常常会离开王城、偷溜去野外,和小矮人们关系匪浅。于是你杀死了白雪的护卫,设置了种种圈套,为的是利用各种危机与英雄救美使她爱上你;因为王后在某些魔法方面有相当的研究、负责调养国王的身体、有执政才能、且后来坚决反对你和白雪的婚事,所以你早早布局,杀害了王后,并伪装了天罚,为今后谣言的散布做了准备。因为小矮人与王后有过不少往来、无法通过手段来控制或消除记忆,出于为流言传播消除阻碍、以及对王后后手的防备的缘故,你隐秘地将他们除去。为了一周年时能成功污蔑王后,你在同白雪相遇时,就给她下了『控制』的诅咒。甚至在不久之前,因为王后的离世、以及慢性毒药的服用,特斯林奥的国王就已经去世了。现在的‘国王’,只不过是你们的傀儡。”
藤丸立香以平稳的语速、一口气说了很多。天空王子的神情不断变化着,最后定格在难以捉摸的笑容上。
“很精彩。”他说,“我都不知道我做了这么多。这么说的话,这个特斯林奥,不是已经是具空壳了吗?”
“如果龙没有出现。”
天空王子没有接话。
“你知道很多,但你唯独不够了解白雪。”
“不了解她……是啊,的确。”他说着,自嘲着笑了笑,“我还以为那家伙只是个花瓶呢。只爱外出疯玩,纺织什么的全都不会,偶尔还会忘了我这么个存在。只是长得好看而已。她被养的太天真了,根本不像一国的公主。”
“她本就不是在严苛的环境中长大的。”
“所以说,真是看不惯啊。本来以为这个国家的国王还是当年那个大帝、让我父亲头疼不已的对手。但实际观察了,却发现早就不是了。他老了,身体欠佳,野心退却,每天想着他那宝贝女儿…….连我派进去的眼线都没发现。时间让他变得软弱,家庭让他变得迟钝。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白雪,能像公主到哪去。”
“你讨厌这个国家吗?”
“不。但强者支配弱者,这是很自然的道理。”
“你会怎样对待这个国家的子民?”
“原来的话,当然是与我无关。不过既然现在已经架空了皇室,我当然会庇护他们。他们现在、已经是我的子民了。”
“这个国家、大概就到此为止了。”
藤丸立香看着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爱白雪吗?”
“……我不爱她。”他说,“我为什么要爱她?倒不如说,反倒该讨厌她才对。她就不能老老实实当只金丝雀吗?安静地待在王宫里,别那么聪明,别会那么多逃跑和掩人耳目的技巧,乖乖受控制就好了。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结果事到如今,竟然还变成了龙。只会给人添麻烦——”
这次被揪住衣领的是天空王子。
藤丸立香扯着他的衣领,然后狠狠地给了他一拳。
“……你只是为了白雪来的?”天空王子并没有为藤丸立香之前的举动发怒。他只是以很冷的声音、这么问藤丸立香。
“不。接下来我会告诉你解决巨龙的办法。”藤丸立香说着,放开手,看着脸上已经出现红印的王子。
“真令人惊讶。我还以为你会舍不得。”
“这是我的台词。”
天空王子挑起眉。
“提米斯特。”藤丸立香毫不犹豫地跳到了这个话题,仿佛此前的愤怒在一瞬间全然消散,“你以此起誓的剑。”
“提米斯特……哈,的确。如果能够拔出这把剑的话,也许能够解决吧。”
天空王子说着,也收敛了之前的感情。他的左手搭在了剑柄上;那是他一直随身携带的宝剑,也是西莱奥最重要的两把剑之一。
“我们的建国国王、说是战神毫不为过。”他说,“他留下了两把剑,一把代表王者,一把代表战士。据说他曾经制服过巨龙,征服过恶魔。”
“代表王者的剑长久停留在王室,而代表战士的剑一直被你带着。”
“你知道的可真多。不过,既然如此,你多少也该知道。虽然有些丢人——”
“你无法拔出这把剑,过去三百年来也没有人拔出过这把剑。”藤丸立香如他所料地陈述出了事实。“但是,我知道一位冒险家。如果是他的话,可以拔出提米斯特。”
“你在开玩笑吗?”
“你觉得呢?”
天空王子盯着他,观察着他的表情。
“……让我看看他的样子。”
“你会对他不利吗?”
“如果杀害了提米斯特眷顾的人,先祖也会生气的吧。”天空王子说,“虽然我的确伤害过不少人,但纯粹的勇士不在这个范围内。西莱奥不会折辱勇士。”
藤丸立香没有第一时间同意,似乎在考量他所说的真实性。片刻后,他点了点头,挥手,一个人的影像便出现在两人之间。
是曼迪卡尔多。
天空王子打量着眼前的男人……或者还可以称作少年。
“真年轻。能拔出这把剑的、竟然是这种平平无奇的冒险家吗。明明看上去远不及我们国家的勇士。”
“……但是。毕竟巨龙也不过是某个女人所化。”
“真是荒诞。哪怕是记录在吟游诗人的篇章中,也会被世人嫌弃吧。”
天空王子喃喃着。他又看向藤丸立香:“你确认吗?他能拔出这把剑?只是拔出这把剑,只要能使用这把剑,天灾就能被解决?”
“我确认。”藤丸立香说,“我也会保证他的成功。”
天空王子思考了几秒,突然笑了起来。
“事已至此,好像只能相信了。真是不理智的选择,但我也懒得想那么多了。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未报上名号之人啊。如果不是知道的当时王后根本没有对镜子说过话,最后也发失心疯把居所的镜子和其他所有东西都砸碎了的话——是啊,我甚至会想,也许你是魔镜也说不定。”
“我是人类。”
“或许吧。被神垂青的孩子啊……”
“等事件结束之后,”他说,“不要伤害冒险家,也不要捧杀他、限制他。他只是个普通的冒险家。”
“怎么,你们关系很好吗?”
“这是对勇者的基本尊敬。”
“好吧,好吧。我明白了。”天空王子叹了口气。他站直,然后将右手郑重地放在心脏的地方。
“以提米斯特和西莱奥的名义起誓——我,以及我身后的西莱奥,不会干涉及伤害名为曼迪卡尔多的冒险家。”
“……”
“我全盘相信了你的说辞,多少也给予我一点信任。”
“把剑交给我。”
天空王子看着他,竟然真的将挂在腰上的剑取了下来。
“你说的最好是真的。”他最后这么对藤丸立香说。藤丸立香接过剑,没有回话,而是直截了当地转身离去。天空王子没有追问,也没有挽留。只是在最后、藤丸立香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空气里时,他的声音划过空气、传到了天空王子的耳中。
“你明明知道的。”属于少年的声音这么说着,“爱是什么……你远远比我清楚。”
他完全消失了。天空王子在原地站着,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
“清楚……哈哈,当然了。”他捂住脸,苦笑着,“我当然明白了……”
他抬起头、看向被束缚住的巨龙。那个秘术不是西莱奥的手笔,而是王后的研究成果。死去一年的王后,事到如今、还在以如此的形式守护着这个国家。而巨龙依旧在怒吼。那条巨龙通体银白,正如她白皙的皮肤;眼睛通红,仿佛饱含无尽愤怒与仇恨。
公主的心灵已然逝去,在此处的乃是灭世之龙。
>>“我不是分辨不出来。只是,果然还是不说出来为好吧。”
藤丸立香坐在溪边,身旁摆着提米斯特。曼迪卡尔多的身影也慢慢显现;他看着抱膝缩成一团的藤丸立香,一时找不到言语。
他该说些什么呢?谈论一下刚刚隐身时听到的冲击性事实?考虑一下明天的战斗?还是安慰一下不知什么心情的藤丸立香?
……不知道。完全不知如何是好。从各个方面来说、都超出想象了。明明清晨时还一片祥和,到了夜晚,世界却如同颠倒了一般。曾经的以为与相信的开始碎裂,而随之而来的是不知是否有光的长夜。
“曼迪?”
“嗯。”
结果、只能做出这种回答。
“能让我拥抱你吗?”
如果是平时的话、想必此时他已经惊慌失措起来了吧。紧张、无措、忐忑、害羞……像个没体验过拥抱的孩子。但现在,他的内心没有多少这种情感。已经没有这种余力了。
他对藤丸立香张开双手。藤丸立香于是就此钻入了怀中;他的脸贴着他的锁骨,温热的呼吸喷打在脖颈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藤丸立香轻轻地环抱住曼迪卡尔多;他犹豫了一下,也环住了怀中的少年。
“曼迪。”
“嗯。”
藤丸立香蹭了蹭他的脖子。有点痒。感觉像小狗一样……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又或者什么也没想,他将手放在藤丸立香的头顶上,摸了摸他的头。
“我是……看着那孩子长大的。”藤丸立香低声说。他的声音不甚明晰,带着些难过。
“公主殿下吗?”
“是啊。”他说,“虽然这么说很自以为是、也绝非事实,但是……她就像我的妹妹,或者女儿一般。尽管我从未照顾过她……”
所以、会那么生气啊。肉眼可见的愤怒,从未有过的激烈反应。
“立香。你是……魔镜吗?”
明明天空王子否认了这个答案,但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如果我真如传言中所说的魔镜一般,一切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吧。王后可以活下来,国王仍然健在,白雪还是那个纯净的孩子。但是……没错,我的确是镜子。直到王后去世的一年后,直到一切无法挽回的时候,我才醒来。真是没用啊。”
“这不是你的问题。”
“理性来说,是的。但,我无法不去设想,假如我更早地醒来,更早地拥有所谓‘魔镜’的才能……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他说着,闭上了双眼,“我竟然也会开始想这些……看来,我的确接近于完全的人了。”
“立香……”
“王后摔碎了我。她知道我有潜能,但如果不摔碎我,我就可能被发现、被夺走、被利用。说到底,摔碎一个普通的镜子也是无所谓的。她那时同我说:‘原谅我,然后逃离吧。远离这一切,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任何存在’。”
“……”
“所以,我成为了人类。我的碎片被流水冲刷,浮浮沉沉。最后我变成了人类的样子;最后我变成了人类。拥有魔镜才能的人类。”
并不是忘却了情绪。并不是忘记了体验。名为“藤丸立香”的存在,从来就没有过作为“人类”的过去。最初遇见他的时候,他才刚刚“苏醒”……正是名副其实的“胚胎”。
“曼迪。能遇见你、实在是太好了。”
他紧紧地抱住曼迪卡尔多。曼迪卡尔多又摸了摸他的头:“我也是,立香。”
虽然常识之类的都被打乱得差不多,虽然猛然知道了不少难以置信的真相,虽然明天就会手持西莱奥的提米特斯面对巨龙,虽然很有可能被邻国的政客盯上……遇到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也不得不面对颇为危险的明日。但即使如此,他从来不会后悔去结识藤丸立香,不会后悔自己与他同行。哪怕时光倒流,他也依旧会在那一天、将藤丸立香从溪流中抱起。
无法忽视不管。
“曼迪,我想明白了。当时我为什么会笑。”
藤丸立香提起了他们初遇时的场景;那不过是在十几天前,那时对情绪毫无认知的藤丸立香,对曼迪卡尔多露出了笑容。
“因为我与你交换了名字……那是我的新生。”
这个用词以毫不讲理地态势冲击到了曼迪卡尔多的内心。尽管知道所谓的“新生”是字面意义上的新生,但他还是无法不为此而激动。
“你教会了我很多。正是因为这样、我现在内心才会如此满溢着情感吧。”藤丸立香抬起头,“我有些搞不懂了,曼迪。我已经分辨不出来了。”
“情绪这种东西就是这么难懂的。这种程度的话,我也没办法帮上什么忙了。不过、我会愿意听听你的想法的。只要你不嫌弃我……”
“……”
藤丸立香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曼迪卡尔多。曼迪卡尔多也没有移开视线,第一次如此坦率、如此认真地与藤丸立香对视。
蓝色里的是曼迪卡尔多;棕黑色里的是藤丸立香。
藤丸立香忽的伸手,抚上了曼迪卡尔多的脸。冰凉的温度刺激着曼迪卡尔多的皮肤,在他反应过来前,藤丸立香就凑了上来。
呼吸交织。
好近。好近。完全超出承受范围了。只要稍微一低头,就可能亲上。
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从来没有和谁拥抱过这么久,更没有和谁在这种情况下、以这么近的距离看着彼此。简直就像是……就像是……
“……”
藤丸立香放下了手。他稍微拉开了一点距离:“抱歉,曼迪。”
“啊、嗯。没什么没什么……”曼迪卡尔多也惊醒过来,连忙松开了手。糟糕,脸上好烫。完全招架不住啊。他拍了拍脸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曼迪,你明天就要去前线了。”藤丸立香不知是在转移话题、还是单纯地想说这件事,“你会害怕吗?”
“啊,呃……你说这个啊。”曼迪卡尔多缓过劲来,“害怕……当然会有了,毕竟那可是龙啊。但是,既然有希望解决的话,也只能去了。”
拔出提米特斯、讨伐巨龙。如果只是这样就能实现拯救、只是这样就能将一切结束。
“‘能够战胜畏惧的是勇气,勇气是能够面对苦难、敢于突破自己的心理负担与心理忧虑、愿意面对险境的精神。’”藤丸立香念着。那是曼迪卡尔多曾经告诉过他的话。“曼迪,你是一位伟大的勇者。”
“我完全不伟大。我只是个普通的冒险家,只不过碰巧能拔出这把剑。”
“只有真正的勇者、真正的战士,才能拔出提米特斯。”藤丸立香摇摇头,“你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勇者;你的心灵就足够强大。而我——我只是个不够格的人类,不具备勇气的胆小者。”
“不要这么妄自菲薄啦,立香。你的心灵非常美好,也非常强韧。你看,你不是帮了很多人,也面对过困境吗?我觉得你已经是非常勇敢的人类了。”曼迪卡尔多几乎是有些着急地解释。藤丸立香有些时候总是爱过分看低自己;这种心态让他感到苦恼。
他真心认为、藤丸立香已经是个很好的存在了。
藤丸立香看着他,突然笑了。
“谢谢你,曼迪。”他说。他抬头看向浩淼星空,眼中闪动着不知名的情绪。
“等到明天,天灾就会被终结。我会确保一切的顺利进行,以及你的安全。”
他几乎是自言自语般地说着。
“这是最佳的……唯一的解决办法。”
>>“我从诞生起即是见证,从未有过欺骗。然而——”
凌晨4点。
曼迪卡尔多拔出了那把战神的长剑,提米斯特。它修长而尖锐,锋利而沉重。
大概是天空王子亲自下达的指令,前线的战斗方针发生了改变。现在,所有的人员都以牵制巨龙、保护并辅助曼迪卡尔多为主要任务。巨龙虽然被束缚在地面,但并不代表着它不能动;事实上,如此庞大的身躯,导致它的轻轻一动,就能引起极为恐怖的连锁反应。而在它口部的法阵,也仅仅只能防住龙的吐息。对于在短短一天时间内就出现的、通过鳞片聚集能量冲击的能力,它无法做到有效的防护。巨龙就是以如此恐怖的能力在成长着。
“你需要做的,是用提米斯特贯穿它的心脏。”
众人集中攻向巨龙的胸前,正如之前所做。巨龙身体恢复与再生的能力异常强大,若非两国的精锐都聚集在此、有指挥有策略地进攻,并不停对它施加诅咒的话,可能连一点伤都留不下来。
巨龙怒吼着。那双血红的兽瞳注视着地面;当曼迪卡尔多手持提米斯特进入战场时,它发出比以往愤怒百倍的怒吼,开始更为剧烈地挣扎。锁链发出咔咔的声响,被扯得笔直,甚至让人怀疑也许下一秒就会断裂。
它认识那把剑;或者说,她认识那把剑。
曼迪卡尔多没有退缩。他在人流中奔跑而上,借着术士们的增幅,紧握着剑柄,眼中只有这条白色巨兽。
“吾之手紧握战神之荣光,绝世之圣剑……”
鳞片上开始闪烁着蓝光。
“在此,重现幻想之光辉,过往之荣耀——”
提米斯特骤然迸发出金色的流光。那光芒越来越盛、越来越广。
『Fortranĉu!』
仿佛巨人射出的箭矢,金色的光芒向巨龙奔涌而去,霎时间便击中了白龙的胸膛。白龙扭转着挣扎,然而那份攻击却坚定地蚕食着天灾的身躯。对抗,消融,再生,溶解。
那份金色仿佛是流星雨的前兆;紧随而来的,是术士们发出的进攻。在天最黑的时候,这些攻击仿佛划破天际的陨石。
『吼——』
提米斯特的特性消磨了巨龙自愈的能力。巨龙发出痛苦的哀嚎,砸在结界上,激起无数涟漪。巨大的空洞出现在它的胸前。攻击生效了。
“唔哦哦哦!!”
士兵们、术士们怒吼起来。这正是到现在为止最大的成功!只有等那位手持提米斯特的战士贯穿龙的心脏——
……
突然、战场寂静了下来。
曼迪卡尔多、以及剩下的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地看着空洞内。
没有。
本该是心脏的地方,没有心脏。
锁链突然又哗啦啦地抖动起来;白色的巨龙开始发疯似地挣扎晃动,不断撞击着结界。
“怎、怎么办?它根本没有心脏啊!”
“难道心脏不在这里?”
战士们一时间慌乱了起来。曼迪卡尔多虽然也搞不懂状况,但他还是继续拉近自己与龙的距离。巨龙虽然在移动,但对他来说并不是无法躲避。三秒之后,他就能到达可以进入空洞的距离。
“曼迪,准备好。”
藤丸立香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他下意识转头,却没有看见任何人。
“它变黑的时候,会有一瞬间出现心脏。趁那个时候,结束一切吧。”
“变黑?”
“十秒后。”
藤丸立香的声音就此沉默下去。曼迪卡尔多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但既然他这么说,就一定是可以相信的。他于是更加地沉下心来,紧盯着巨龙。十,九,八…….
时间快速地流逝而过。十秒很快过去。
接着,所有人都看到了震撼的一幕。
原本通体白色的巨龙,仿佛被丢进了墨池,迅速染黑。白色的鳞片如潮水般褪去,身上出现蓝色的纹路。它骤然停止了动作,胸前的空洞里,一颗跳动的心脏连带着血管一起出现。
曼迪卡尔多没有犹豫,抓住这个机会,直接上前。
心脏被刺中了。
哗啦。
镜子碎裂的声音。
曼迪卡尔多瞳孔一缩。还没等他捕捉到那份思绪,巨龙就再度开始动作。被刺中的心脏消失了,巨龙变回了雪白的形态;但它身上依旧有蓝色纹路在游走,巨大的兽瞳中,红色逐渐被蓝色掩盖。
束缚的锁链消失了。巨龙摔在结界上,不停地翻滚。它的翅膀再也没有作用了。从提米斯特刺中心脏的那一刻起,它就已经被宣告了死刑。
曼迪卡尔多被甩了下来。所幸有术士们的关注,他没有真的摔在地上;但现在他管不着这个。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站起,怔怔地看着开始逐渐消散的巨龙。
“立……香?”
太阳从地平线升起。
天光乍现。
>>“没有告别的时间可言,也无需告别。”
藤丸立香是魔镜,也是人类。作为魔镜,他通晓这世上的所有知识,连神明的踪迹也可追寻。
曾经,有一对夫妇、这么许下了愿望。
“神明啊,我祈求,让我们(夫妻)拥有纯洁善良的孩子。”妻子说。
“神明啊,我祈求,让我们(国家)拥有强劲伟大的力量。”丈夫说。
神明仁慈地实现了愿望。他们诞下了一个孩子;那孩子白皙如雪,发如绸缎,貌若神女。他们为她取名白雪。
白雪出生后的第四年,王后去世了。为了白雪着想,国王娶了一位新王后;新王后看到了白雪,却说:她身上有灾难的影子。
神明犯下了错误。不,是恶趣味也说不定。
神明在赐予他们子嗣的同时,也赐予了他们强大的力量;那份力量,正隐藏在白雪的心脏中。
她会变成龙。新王后说;她会为世界带来灾害。她会不断地摄取血亲的生命,直到有一天别无可得,于是化身为龙。
这份强大举世无双;但这份强大不受控制。最终,她只会从天真的少女、变成灾难的恶龙。
你想让我放弃她吗?
你想保下她吗?
我无法让我女儿去死。
那么,我会想办法的。
新王后在白雪身上下了锁链,将那份施加给国王的诅咒分离出一些来。
只要她平和地长大,就不会有问题。只要她一生幸福,龙就不会觉醒。
但新王后没能看到白雪的幸福。
白雪爱上了天空,为他所骗。
但她天真,却不愚蠢。她听闻了传言,发现了父王的不对,看穿了面具的虚假,发现了矮人的死亡。
最后她听见守卫说:公主,公主殿下——不要惊慌,不要退却。你只属于王子;你只属于我们。
他们以为给公主的药物和控制有用;但新王后曾经布下的锁,是可以阻止白雪为外人动摇蒙骗的锁。
于是,少女崩溃了。
于是,巨龙诞生了。
通常的手段无法毁灭巨龙;它会不断地死灰复燃。
人类并非不够强大。人类并非没有勇气。人类并非毫无用处。仅就人类的力量来说,已经做到了所有该做的事,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人类的确能杀死它;只是,杀死不意味着毁灭。
她是神明的祝福;她是神明的诅咒。
想要毁灭它,就只有用提米斯特刺穿她的心脏。那把剑同样得到过神明的祝福;能毁灭它的,仅有同等概念的事物。而能拔出那把剑的,只有人。
让神明的造物去剥夺;让神明的孩子(人)去终结。
然而、然而。最狡猾的地方不在于剑,不在于造物,不在于人。
在于某个根本没时间去在意的、仿佛玩笑般荒诞的事实。
龙(它)根本没有心脏。
从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
从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
……但是。
但是,也不是没有办法。
真实的它没有心脏;但虚假的就不一定了。
而镜子,能够在映照出真实的同时,创造出虚影。
在它被剖开胸膛,展现出空洞的时候,在它动摇疼痛的时候,在那时……可以创造出一个虚拟的心脏。一颗连接因果的心脏。
将自己化身为龙,从概念上与它相重合。只是,这条虚幻的、重合的龙,会有一颗心脏。
机会只有一次。
这件事,镜子(我)的话,就做得到。
这件事,只有镜子(我),做得到。
哗啦。
镜子碎裂的声音。
这就是唯一的方法。
能够迎接结局的,从最开始就只有曼迪卡尔多一人。
没错。挥出那一剑吧,我的朋友。这样才是对的。
这就是我的使命……我的宿命。我对此毫无怨言。
只是。只是。尽管作为魔镜的我已然满足……但仅仅作为人类的话,曼迪。我……
……不。没什么。这样就好了。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就当我只是去躲避天空王子好了,曼迪。你就相信我留下的信,再度开始冒险旅途吧。
我不过是个匆匆过客而已。
早安。然后再见。
曼迪。
“立……香?”
>>“据说在一年伊始的时候、那里会有繁星的祝福。”
伊斯通特克湖平时景色说不上顶尖的优美,在冬天时又冷到没人想去。只是、据说,在每年伊始,那里就如同换了个地方一般,呈现出梦境般的景色。银河倒灌、满地落星——当然,这只是夸张的说法;然而,那份美景,即使是用如此夸张的语句来形容,也能够得到理解吧。
曼迪卡尔多坐在湖边。明明气温低得可怕,湖水却没有结冰。真是奇观。
他不顾寒冷,从湖中舀起水。水流从他的指缝间流逝;他沉默地看着,然后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风筝我已经做好啦。等你觉得躲得差不多的时候,也许可以来找我。到时候我们一起放风筝吧。”
他用着自欺欺人般的语气、这么说。
蓝色的光点在湖面跳动;他抬起头,看向漫天星光,以及不知何时落下的,蓝色的雨。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