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1/01
*元旦接梗活动。 *抽到的梗是“克苏鲁 触手系”。
“抱歉、抱歉！让你久等了！”
夏日的清晨，微风携着少年开朗的声音自远方靠近。曼迪卡尔多手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收回手机，数秒后才察觉到自己的举动未免太心虚了一些。他深呼吸几口，调整了下背包，看向来人，露出笑容，一边想着没有太僵硬吧、一边打招呼：“没事，我也没到太久……立香。”
“那我也是迟到了嘛……抱歉、今天做了个噩梦，一不小心起晚了。”
藤丸立香在曼迪卡尔多身边站定，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曼迪卡尔多佯装自然地打量着藤丸立香，或许是因为之前有跑动过，他的额头已经渗出细细的汗来；他现在正穿着一身方便行动的休闲装，是相当简约的白色衬衫搭配牛仔裤。那件白色衬衫曼迪卡尔多认得、不如说就是他挑的。当时他们正和自己的好友逛商场，在藤丸立香为选哪件衬衫游移不定之际，曼迪卡尔多被推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选择了那件没什么图案、只有一只小鸟在中心歌唱的衬衫。所幸藤丸立香看上去很满意，这次甚至还穿上了……察觉到这一点，曼迪卡尔多感觉内心膨出了一团棉花糖，轻柔而蓬松，连带着他的心情也甜蜜了起来。只是听到藤丸立香后面说的话后，他的思绪从回忆中抽离，有些担忧地问：“噩梦？没关系吗？”
“没关系啦，噩梦这种东西总要来几次的——只是偏偏挑在今天让人很不爽啊、明明要和你一起去水族馆的。”藤丸立香撇了撇嘴，看上去依旧对此耿耿于怀，“原谅我吧、曼迪！请容我郑重谢罪！”说着他鞠了个九十度的完美的躬、反倒让曼迪卡尔多惊慌起来：“等等、太隆重了！？”
“再次、非常对不起！”
“所以说太隆重了啊！”
曼迪卡尔多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把藤丸立香拉起来。曼迪卡尔多对藤丸立香迟到这件事并不在意，一定要说的话只会担心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又或者他是不是厌倦自己干脆不想来了，总之是不会因此对藤丸立香产生什么负面意见的。藤丸立香就着曼迪卡尔多拉住自己手臂的机会凑上来、一时间两个人靠得很近；在曼迪卡尔多的脑子弄清楚现状前，藤丸立香开口说：“原谅我啦？”
曼迪卡尔多对着那双蓝色的眼睛。或许是靠得太近了吧、曼迪卡尔多甚至闻到了对方洗发水的味道，是大学生最常用的便宜货，但从质量与气味来说都无可挑剔，让人想起在夏日的午后于湖边划船的场景……曼迪卡尔多只觉得自己的思想似乎正被深蓝色的大海淹没，语无伦次起来：“啊、嗯……”
“曼迪你还真好说话啊。”藤丸立香偏头笑笑，直起身来，“下次、下次我一定不会迟到了。”
藤丸立香这么说着，从背着的小背包中拿出了进入水族馆的票。他似乎又说了什么、但曼迪卡尔多暂时没能听进去，只是脸自顾自地烧了起来；等藤丸立香在他面前摆摆手，他才反应过来，也匆匆忙忙地拿出了自己的门票。糟糕、自己好像有些丢人了……这么懊悔着，曼迪卡尔多瞄了一眼藤丸立香，结果正巧对上他的视线。
“曼迪、还真是可爱啊。”
“可、可爱？”
藤丸立香笑了笑。他两根手指夹住门票，突然向曼迪卡尔多这边戳过来；曼迪卡尔多一惊，下意识地用门票挡了下来。
“看剑！”藤丸立香说。他以门票作为武器、对着曼迪卡尔多发起攻势，蓝色的门票在他指尖翻飞着。曼迪卡尔多，该说是太习惯以至于形成本能了吗，也夹着门票应对着藤丸立香的攻势，一时间两个成年男子在大街上用门票打架，相当惹眼。最后这场惊人大战以藤丸立香获胜结束，他得意地甩着那张已经被折磨得有些软趴趴的门票：“还是我更胜一筹啊！”
曼迪卡尔多听后笑了笑，随后揉着自己手上的门票、好教它不那么狼狈。这两张门票的来历说来也有些巧，它们其实是商场抽奖的产物。当时是藤丸立香、曼迪卡尔多、卡多克、查理曼四个人一起出门逛街，在藤丸立香去买水的途中，曼迪卡尔多在查理曼的怂恿下参与了某个店铺的抽奖，结果非常恰好地抽中了两张水族馆的门票。在查理曼发出惊呼、卡多克眯起眼确认结果的时候，藤丸立香捧着水回来了。曼迪卡尔多有些拿不准地看向他们，“你们谁要”的问题刚说出一半，就被查理曼推到了藤丸立香那一边。
“诶、曼迪，这是什么？”
“这个，是抽奖的……”
“他想和你一起去水族馆。”卡多克在一旁说道，随后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而查理曼，查理曼已经开始鼓掌了：“不仅抽中了门票还飒爽地邀约了！真帅气啊！”
这就是他们会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在学业日渐繁忙的现在，两人约在休息日前往水族馆游览。用更直白的词语来形容的话、没错，就是约会。曼迪卡尔多不能说不感谢那两个损友，但也难免怀疑自己对藤丸立香的心思就这么好猜吗？既然这么明显的话，那藤丸立香知道吗？这个问题让他心神不定，原本紧张的情绪更上一层楼了。不管怎么说、他愿意和自己单独出来玩就是件好事，难得的机会，得把握住才行啊。曼迪卡尔多回想着自己之前在手机上查阅过的游览细节与注意事项，深吸一口气。虽然今天的占卜结果有些意味不明，但至少情感部分是没问题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抱着这样的心态，他和藤丸立香完成了检票，正式进入了水族馆。
水族馆作为ACG作品、影视剧中的常见场所，即使是习惯宅家的人也会对其有所了解。它本身几乎要成为恋爱与浪漫的一部分，如果想要和恋人共度假日、又或者是单纯的想放松自我，它都是一个合适的地点。东京的水族馆自然与人们刻板印象中的样子相符，尽管才早上九点人就已经多得让人困扰了，但这种在工作日鲜见的积极也不失为一种休息日的特色；而在进入建筑内部后，将视野完全涂布的蓝色又精美得让人能原谅一切了。人群的声音在进入的一瞬间就被抛到耳后，占据感官的是水中生物搅动水流的动静。像风暴一样聚集旋转的沙丁鱼群、慢悠悠巡游着的巨龟、肆意跃动着的不知名的鱼类……此前少有机会见到的生物与场景就这么自然地映入视网膜，被大脑贪婪地感知、记忆。就连暂时见不到游鱼的水箱，在精心设计的灯光照耀下、也如同怀抱明月的幽潭一般，传递出优雅的紫色。如果有朝一日梦到了水族馆的话、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吧？毕竟它本就如此梦幻，像是由人类幻想铸造的存在，连流连着的色彩都如同仙境的手笔，随着透明的水流晃动、为游鱼伴舞。这其中最梦幻的莫过于水母群了。像一盏盏灯，它们绽放出温和的光芒；如一朵朵花，它们伸展出柔美的曲线。水母们透明的身躯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出柔和的边际、像是被晕染开一般，让人产生它们要溶于水中的错觉；但它们是坚强而自我的，依旧保持着优美柔顺的躯体，就这么安静地漂浮着。它们一定经常出现在童话中吧、毕竟那种姿态既华丽又安定，在给予美梦的同时又能给予安眠。它们在局限的蓝色中起舞，于是那份混杂着冷光与水的蓝色变得轻快而复杂。
……但是，要说蓝色的话。
曼迪卡尔多悄悄看向藤丸立香。那个少年正凑在满是水母的水箱前，着迷地看着。波光粼粼也出现在他的眼睛里，光影在他的脸上流动。
果然最好看的、是那双眼睛的蓝色吧。
曼迪卡尔多这么想着。进入水族馆之前的那一幕又出现在脑海，随后涌上来的是更久远的回忆；在湖里划船的时候、在海边戏水的时候、在游乐场欢呼的时候……仔细回想的话、他已经和藤丸立香相处很久很久了，而那种脸对脸的近距离接触也有过数次。藤丸立香的眼睛相当漂亮，越是接近就越是这么觉得；那份蓝色不同于天空、不同于大海，要比天空更自由、比大海更包容。连宝石也不足以形容它的剔透，若是在日光下，只消些许水光、便璀璨得无与伦比。它正如它的主人一般灵动。
“水母……还真漂亮呢。”
藤丸立香的声音把曼迪卡尔多拉回现实。察觉到自己注视对方太久的曼迪卡尔多匆忙移开视线，所幸藤丸立香似乎沉浸在欣赏水母的活动中、没有意识到他这有些冒犯的行为；他依旧用那双蓝色的眼睛盯着水箱，黑色短发柔顺地垂在额前。
“的确很漂亮。”曼迪卡尔多接话道。藤丸立香依依不舍地站直身子，看上去相当喜欢那些水母。不过他到底还是继续往下走了，毕竟“老是待在一个地方对曼迪来说也太过分了吧？”
两人于是在连续不断的水箱中向前走去。温和的冷色调一路持续着，在经过近十个小型水箱后，两人走到了特殊的走廊前。
“这就是传言中的水底玻璃走廊了吧？”藤丸立香半开玩笑着说，“呜啊、真的被水包围了……怎么说呢，虽然也不错吧，但意外的有种害怕的感觉？”
“立香会怕这个吗？”
“以前不会，最近有点怕了——拜托了曼迪，请支撑我吧！”
在曼迪卡尔多反应过来之前，藤丸立香就握住了他的手。曼迪卡尔多几乎是一脸空白地看向藤丸立香，回应他的是有些调皮的眨眼。
“没人陪着的话我是不太想进啦——所以麻烦你啦！”
“啊、嗯，好的！”
等下、再怎么说都超现实了吧？现在自己真的没在做梦吗？用尽最后的理智进行表情管理，曼迪卡尔多跟着藤丸立香走了进去。不知是什么品种的大鱼在头顶游动着，偶尔遮蔽住投射下来的光线。水底走廊的玻璃保养得很好、几乎看不出痕迹来；水质也很不错，这就使得两人似乎真的漫步在海底一般。然而曼迪卡尔多着实花了些时间才整理好心情，他用几乎是见鬼的眼神看着自己被拉住的手，又看了看走在前面的藤丸立香——明明看上去超游刃有余的！其实根本没在怕的吧？所以刚刚是在骗人？可等等、如果说是骗人的话，那他为什么要拉自己的手？
“虽然被水包裹住有些不爽、但这些鱼确实挺好看的。”藤丸立香称赞着，“真有活力啊。”
“毕竟是水族馆……”曼迪卡尔多小声应答着。他勉强将视线移开，看向那些自由自在的水生生物。如藤丸立香所言，那些鱼们看上去相当活跃，对人类也没什么畏惧的表现，或许是在水族馆中的日子已经足够让它们脱敏了吧。它们长得并不出奇、只是一般的符合印象而已，但这点对于游客来说就已足够。符合想象的鱼类、被水包围的环境，说是“海底”也够格了，即使被这么冠名大概也不会有人反对吧。虽然真正的海底与眼前的景象相差甚远……曼迪卡尔多想着。真正的海底可不是这么温和的东西。蔚蓝也好、光亮也好，都是不存在的。那是连阳光都无法触及的地方，生存其中的生物大多都具备丑陋的外表；光是生存就要竭尽全力，就是这样的场所。
被无数的水淹没……避无可避的生存的重压。
视野所及只有黑暗。光明被剥夺了。
令人厌恶的生物……悄无声息地隐藏在终年不散的黑暗中，沉默地窥伺着。
“曼迪？曼迪？”
藤丸立香的声音把曼迪卡尔多拉回了现实。那个少年正担忧地望着他，他的神情与之前的放松不同、沉重了不少。
“怎么了？”
“是错觉吗……刚刚你有些奇怪哦？”
“是吗？”
曼迪卡尔多挠了挠脸，回忆了一下，不确定地说：“大概是因为想到了海底吧？不由自主就被那种氛围影响到了。”
“所以我才不喜欢……”曼迪卡尔多听见藤丸立香小声嘟囔着，只可惜后面的内容没能听清。不过藤丸立香很快又扬起了笑容，轻快地说：“那我们继续吧？要是感觉不好的话，就和我说哦。”
他拉起曼迪卡尔多的手，用比之前快些的速度走了起来。曼迪卡尔多察觉到他的手指在自己的手腕上摩挲，是出于安抚的意味吗？原来自己刚刚有表现得那么吓人？抱着这样的疑惑、以及被关心的喜悦，他没有再多看身侧的游鱼与蔚蓝，只是跟着少年一起走出了玻璃走廊。离开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圆形的细长通道无言承载着来往的游客，之前关于海底的联想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事到如今他的感想也只有“设计得真精巧”的程度而已。
“还想在里面逛一会儿？”
“那也没有……”曼迪卡尔多回答。他又一次看向自己被拉住的左手，决定将“还要继续拉着吗”这个问题咽下去。既然藤丸立香想拉着、他肯定不会拒绝，不如说非常乐意。错开藤丸立香的视线，曼迪卡尔多打量起眼前的环境，随后半是刻意、半是的确被场景感染到地开口：“呜哇，这未免太厉害了点？”
眼前的一切的确值得惊叹。原本的海底走廊虽说足够宽敞、但到底是有所拘束的，在隧道般的环境下，人天生就会有被束缚的别扭感；而从那个走廊离开后，面前的空间立刻宽敞了起来。这里毫无疑问是水族馆的中心，与之前的狭长式游览通道不同、这里是广场式的圆形空间，天花板更是抬高了数倍的高度，将视野开辟。周围的环形墙壁全部由巨型水箱取代，如同落地窗般一览无余，其中想必有着难得见到的巨型生物吧。在空间的最中央，一个庞大的柱状水箱矗立在地面上，一道楼梯顺着水箱盘旋而上，通向顶层。现在已经有不少人站在楼梯上，或是兴奋地向下俯瞰、或是欣喜地贴近水箱。曼迪卡尔多觉得这种场景比起之前看到的更加惊奇梦幻，那感觉正如打开衣柜前往仙境一般。虽然天花板姑且没被水箱取代，但这一切已经足够震撼，无需增添更多了。尽管事先做过调查、知道这个作为水族馆卖点之一的场所，但实际体验过后产生的情绪依旧难以复现：“这也太壮观了吧？”
“实际有这么高？”藤丸立香也露出惊讶的神色，“感觉当初建设起来就是奇迹了……真的假的？”他喃喃着，用不可思议的语气表达着困惑。庞大的鲸鱼自他们身侧掠过、像是飞行一样越过他们的头顶；曼迪卡尔多偏过头去看它，一时说不出话来。总感觉这种场景在梦里也见过。人或多或少会梦到过海洋吧？毕竟那是生命原初之所。就像回归生命的源头、被自然的母亲怀抱一般，梦到人类的过去……也是很正常的。
“好厉害……”曼迪卡尔多下意识地说。藤丸立香也呆呆地看着那条鲸鱼，声音飘飘忽忽的：“要是海里的生物都这么漂亮就好了……水族馆果然是童话一样的地方啊。”
曼迪卡尔多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水箱。那些庞大的、我行我素的生物，慢悠悠地游动着，自在得让人发抖。之前消失不见的感觉又回来了，甚至于比曾经更强烈；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海底，毕竟你看，水箱这么高大、生物这么宏伟，站在它面前只能抬头仰望了。某种粘稠的质感自心底涌出，是因为接收了太多蓝色吗、脑子也变得混沌了起来……在那蓝色的深处有着什么呢，在视线无法企及的地方，会埋伏着无声的狩猎者吗？或许在不知道的时候，自己就成为了某些存在的盘中餐……毕竟人类实在太过渺小了，能够做到的只有将手放在玻璃上、痴痴地仰望而已……只是画面中最不起眼的一环，只是用于衬托的存在……
思想比此前更加混乱了……鲸鱼在水箱中无规则地运动着。情感上的混沌突然退潮了，取而代之的是自内心深处涌出的恶心感……这种感觉、似乎此前也有过。不、就在最近，近几日好像才体会过……
“曼迪？”
在无人知晓的深夜……在潮湿的梦中……
“曼……”
漩涡……将一切吞噬。
“……曼迪！”
曼迪卡尔多睁开了双眼。他突然大口喘气起来、像是落水之后好不容易才浮上水面的人一般，艰难地呼吸着空气。藤丸立香担忧地坐在他旁边，一只手扣在他的手腕上，另一只手拿着手帕、正为他擦着汗。见曼迪卡尔多醒了过来，藤丸立香松了口气，但担忧之情丝毫不减：“感觉怎么样？”
“还……”
没等说完，他就举起左手捂住了脑袋。又缓了几秒，他才有些迟钝地说：“还好。”
“刚刚……是被吓到了吗？”
“是吗？”
有些傻乎乎地反问了一句，曼迪卡尔多这才完全清醒了。思维归位，他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发问：“那个，之前发生什么了？我们现在在……”
“刚刚那个展厅的楼梯上。”藤丸立香用沉重的语气说，“你刚刚突然站不稳、失去了意识，我没能立刻把你叫起来，就拜托其他人帮忙把你背到了最附近的地方休息……倒是很幸运地碰到了是医师的游客，他检查了一下说是没问题……是太累了吗？现在感觉怎么样？”
“现在还好，也没什么不舒服的……”曼迪卡尔多回答道。他环视四周，发现两人正坐在之前看到的柱状水箱的旁边。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晕过去了？在和暗恋对象逛水族馆的时候？在难得的二人约会的时候？开什么玩笑，这也太逊了！？
“心跳还是有点快……但好些了。”藤丸立香感受着他的脉搏，皱着眉说，“你……真的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吗？对晕过去的那段时间有记忆吗？有留下任何印象吗？”
“没有。”曼迪卡尔多闷闷地回答，“可能是……呃，我低血糖了？”
这个借口他自己也不信。藤丸立香抬头看他，看得曼迪卡尔多忍不住偏过头去；但藤丸立香伸出双手，把他的脸掰了回来，认真地与他对视。
“立香……”
“你从来没有低血糖过。”藤丸立香轻声说，“如果你低血糖严重到这个地步，我会知道的。”
曼迪卡尔多没有接话，他不知道要怎么接话。他只是垂下眸，不敢对上少年的视线。他仍能感受到藤丸立香在看他。大约是过了半分钟吧、藤丸立香才放下手，用温和的语气说：“你想喝些什么吗？我帮你去买……这个水族馆里姑且还是有咖啡厅的，之前觉得有些多余，现在看来倒是有点用处……等休息好了，我们直接走吧。可能你对海洋生物过敏呢？为了健康着想，还是不要逞强比较好哦？”
“我……嗯，随便吧？”曼迪卡尔多小声说。他现在更后悔了、只是连自己都不清楚后悔于何物。难道他真的对海洋生物过敏？明明是难得的机会，明明认真准备了……结果却只能这样吗？但事到如今也只能修整之后离开了，毕竟作为晕乎乎的病号，也只会添麻烦吧？
藤丸立香不再多说别的，只是简单地嘱咐了几句。他把手帕放到曼迪卡尔多手上，转身离去。曼迪卡尔多拿着手帕，无措地抬起头看着藤丸立香的背影。心脏快速跳动着，他握住自己的手腕，脉搏经过皮肤传递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今天就要这样作结吗？藤丸立香会不会觉得扫兴，觉得自己浪费他的时间了？曼迪卡尔多自暴自弃地想着。他很快又否定了这种想法，毕竟他们已经相处几年了，曼迪卡尔多很自然就能想到他说话的样子，也大致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可以肯定的是他此刻怀抱着对自己的担忧，藤丸立香从来都是这么关注朋友。朋友。心中涌上些许酸涩，他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现在这样只会越来越难受吧。但他的视线依旧诚实地落在藤丸立香身上，随着他移动。环绕着柱状水箱的楼梯正对着海底走廊的出口，因此藤丸立香要稍微绕一圈、从另一个方向前往咖啡厅；曼迪卡尔多深呼吸几口后站起来，下意识地按着胸口，越过楼梯的扶手、看着藤丸立香的背影。或许是察觉到他的视线，藤丸立香也在此时反过头来，露出安抚性的微笑。
藤丸立香很快就消失在视野里。曼迪卡尔多揪着自己的衣领，焦虑地等待着。是见不到藤丸立香的缘故吗，在因不知如何面对的不安褪去后，此前的那种恶心感又涌了上来，而且更加难以忍受了。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吧，藤丸立香终于回来了。他手上拿着两杯饮料，几乎是刚进展厅，就对接上曼迪卡尔多的视线。他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毕竟他是逆着主流方向回来的。曼迪卡尔多一眨不眨地看着，突然察觉到些许违和：除却藤丸立香外，还有个戴着兜帽、穿着黑色卫衣的男人逆着人群，从那个门走了进来。他双手插在兜里，所以大概不是买了饮料折返回来；是把东西落在这里了吗？曼迪卡尔多思索着，内心却陡然生出一股浓郁的不安。那种教他昏迷的恶心感成倍地涌出，他看见那个男人抬起头、从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直觉先于理智驱动了他的身体，曼迪卡尔多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大喊：“立香！”
与他的声音同时响起的是震耳欲聋的枪声。一开始游客们还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地看向声音的来处；在看清男人手上的东西后，展厅里猛地爆发出尖叫，哭嚎声此起彼伏。人们四散逃离，向狭窄的海底走廊跑去；本该是天堂般的场所顷刻间乱成了一锅粥。曼迪卡尔多没想那么多、也不打算逃跑，其他所有思考都被抛之脑后，他此时只关注一件事：藤丸立香还好吗？
藤丸立香姑且没事。他在曼迪卡尔多喊出声的那一刻就蹲了下去、并立刻将手上的杯子丢向枪手的方向。那个卫衣男子躲闪不及、被杯子砸了个正着，尚且发烫的牛奶溅了他一身。这似乎激怒了那个男人，他骂了一声，再度扣动扳机，连开了三枪。子弹落地的声音牵动着曼迪卡尔多的神经，该死的，日本为什么会有人持枪？这里又不是美国！
“曼迪，离开这里！”藤丸立香同样大喊道。他看上去异常冷静，冷静得仿佛被袭击的不是他本人一般。不知是不是牛奶太烫了，让卫衣男子的射击丧失了精度，刚刚那三枪都没能对藤丸立香造成有效伤害。那个男人恼火极了、从衣领里拉出了一枚吊坠，嘴中念叨起东西来。出乎曼迪卡尔多意料的，藤丸立香没有趁机逃开，而是扭转身子直接向卫衣男子冲去。卫衣男子对着他又开了几枪，按理来说这个距离不应当有失误，但藤丸立香竟然顶着那些子弹冲到了男子面前。他伸出右手，几乎就要碰到那个人了——但卫衣男子只是继续念叨着听不懂的字句，直接将枪口顶到了藤丸立香的额头上。他猛地扣下扳机、藤丸立香便随着他的动作后仰过去——曼迪卡尔多的心跳在这时漏跳了，但藤丸立香永远能超出他的想象——他竟然只是后退了一步、而后直起身子，沉下身，对着卫衣男子的腹部就是一记重拳。卫衣男子竟是被那份力量冲击得离开了地面，念咒的动作也被迫停下了。兜帽随着他的动作落下，一张普通的脸露了出来，那长相丢在人群中恐怕谁都不会在意；但这张平凡的脸上此刻被扭曲张狂的笑意填满，就像恐怖电影里会出现的杀人狂一般。他高声喊道：“回应我吧！”
比枪声更巨大的声响在展厅内爆开。庞大的水流自曼迪卡尔多头顶喷溅而出、连带着游鱼都被压力冲刷出来，狼狈地拍到水箱上、地面上。随着这些奔涌而出的是曼迪卡尔多理解不了的东西——不、他倒是知道那些是什么，但那些东西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这里——在他有任何行动之前，那些黑色的、隐隐散发出荧光的东西就直直地攻向藤丸立香、不由分说地将他卷了起来。在卫衣男子的狂笑声中，藤丸立香被那可怖的东西们缠绕着、在运动引出的风声中极速地回到了柱状水箱旁边。
曼迪卡尔多一脸空白地回过身。原本壮观的柱状水箱已经破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玻璃碎片撒了一地；水流顺从压力从破口中流出，将干燥的地面尽数侵吞。不少小型鱼类在地上无力地挣扎着，恐怕不消多时便会死去吧。曾经浪漫华美的展厅就这么被混乱无序的恐怖取代，曼迪卡尔多颤抖着抬起头，看着展厅的最中央。那里有着恐怖的核心——在数次枪击下都能保持活动的藤丸立香此时像是被抽去了力气一般，无力地垂下头。他的四肢和躯体都被粘腻的、滑溜的触手缠绕着，掩埋在层层叠叠的黑暗下。那些像是章鱼触手的东西缓缓蠕动着，绕着藤丸立香的身体打转，占据了整个柱状水箱，如同缠绕住巨树的藤蔓般肆意疯长，透露出可怖的生命力。它们是活着的——意识到这一点后，曼迪卡尔多的脑袋像是被打了一拳。理智在尖叫、令他不由自主地晕眩起来；但还不行，不能就这么倒下，如果在这里倒下的话——
“藤丸立香——这下你总逃不掉了。”
卫衣男子嘶哑的声音响起，如同毒蛇。藤丸立香依旧垂着头，被触手吊在空中，就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一般，流露出诡异的宗教色彩。少年好似献给无尽海底的祭品，马上就要被开膛破肚、被吞吃入腹，血流会沿着触手滴落，躯体会被触手粗暴地碾碎，最后变成没人认得出来的浆糊，安静地迎接终末。但那些带来死亡的触手此刻却在用让人作呕的轻柔缓慢蠕动着，挑逗般划过少年的身躯。这种轻蔑无疑是更深的侮辱。更让曼迪卡尔多难以接受的是、他竟然对此并不陌生：在此前的数个深夜里，在光都照射不进的睡梦的角落中，他曾经见到过这一幕。每天清晨都会遗忘的梦翻涌而出，冲刷着他的意识。
“你阻碍了主的降临……你毁了我面见神的荣耀！”卫衣男子发疯般喊着。他双目放光，一步步走到柱状水箱下面，用瘆人的语气继续念着：“无知的凡人都该死去，就得这样才对！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
曼迪卡尔多咬了咬舌头。他几乎是强迫着将自己的灵魂扯回身体，将那些侵蚀理智的疯狂死命压下。理解不了就不要去理解，无法解明就不要去解明，现在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救出藤丸立香。虽然眼前的一切都太过超现实，但破局之法不是没有。那个男人的吊坠，没错，只要能把那个夺下来的话，说不定有办法……
像是察觉到了他灼热的视线，卫衣男子转过头来。面对曼迪卡尔多时，男人的表情突然就消失不见了。他上下打量着曼迪卡尔多，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啊，又一个无知的凡人……是这家伙的同伴吗？”
曼迪卡尔多咬住下唇。肾上腺素飙升的现在、区区恶心感已经被他完全忽视；他只是紧盯着这个混账，试图捕捉他的一举一动。男人的动作在他眼中放慢了……他拿起那支手枪，对准了自己……他打算开枪了……
曼迪卡尔多提起背包，用生平最大的力气向男人那边扔了过去。他听见那个男人爆出一句粗口，随后又是三声枪响。一颗子弹打在书包上、一颗子弹打在曼迪卡尔多脚边的地面上，还有一颗子弹从曼迪卡尔多的腰部擦过，落在了楼梯护栏上。鲜血立刻将被子弹擦破的衣物浸湿，但疼痛并未即刻被大脑接收。曼迪卡尔多只是冲过去，像藤丸立香之前做过的一样。但以人的速度对抗枪械还是太勉强了，在背包落到腰部以下的高度后，曼迪卡尔多再次看到了那个枪口——男人狰狞着表情，握着手枪，正对上他的额头。
这发一定会中。
曼迪卡尔多内心有声音这么宣告。但他依旧保持着从未有过的冷静，向男人冲去。时间在这一瞬间过得极慢，他看见男人的食指动了，他想扣下扳机——
藤丸立香抬起了头。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了。
男人瞳孔放大。他依旧保持着持枪的姿势，只是表情变得极为空洞——曼迪卡尔多轻而易举地奔到了他面前，将他的吊坠扯下。卫衣男子已然失去了反抗的能力，随着曼迪卡尔多的动作向前倒下。曼迪卡尔多一把夺过他右手拿着的枪，将吊坠扔到地上，随后双手握枪，直接顶着那个吊坠，毫不犹豫地开枪。那个散发着不详紫光的吊坠便伴随着那惊人的声响被破坏、完全破碎了。
虎口震得发麻。
曼迪卡尔多放下手，大口大口地喘气。枪口对着自己的画面不断回放着，可他还感受不到这份恐惧。曼迪卡尔多抬头看向藤丸立香；那些庞大的触手正逐渐消失，退潮般隐去了踪迹。坏掉的柱状水箱异常凄凉，藤丸立香的身形逐渐显现。他看向曼迪卡尔多，露出一个虚弱但安定的笑容。曼迪卡尔多将手枪丢得远远的，随后本能地奔向他，伸出双手。
触手完全消失了。
在没有他人的展馆中，少年安静地掉落。
引力将他牵往地球，满是玻璃碎渣的地面正虎视眈眈；但在他因此受伤前，有人接住了他。一个成年人的体重足以令坠落的能量大得教人骨折，但接住他的人完全没有考虑这个问题。他只是伸出手，想要接住他。
于是，少年降落在他的怀中。
两人在地上狼狈地滚了数圈。所幸曼迪卡尔多接人之前有粗略把控方向，没有被玻璃渣子伤害到；就算有，他也毫不在乎。他立刻按住藤丸立香的双肩，紧张地看着怀中的朋友；而藤丸立香也顺着他的动作抬起头。他那被液体打湿的头发不可避免地同曼迪卡尔多的头发纠缠在一起，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正满溢着水光。曼迪卡尔多看着他，恍惚间想着，如果世间真的有人鱼的话，也不会比这更漂亮了。大海的广阔与童话的华美，都凝聚在这双眼睛里了。
警察来的速度很快，水族馆立刻被封锁了起来。等那些警察冲进来时，曼迪卡尔多和藤丸立香正坐在那个男人的身上，用体重压制着他。警察对一地狼籍的展馆颇为惊讶，对于这两个大学生竟然能制服枪手感到震惊。彼时两人尚且牵着手，曼迪卡尔多倒是下意识想抽出手来，却被藤丸立香用力握住了。曼迪卡尔多偏头看向藤丸立香，只见他小声说：“再握一会儿……我有点冷。”
警察并没有对他们进行太多询问，或者说即使想，也被阻止了。在警方试图问出来龙去脉时，一个扎着马尾的橙发绿瞳的男性出现了。他和警察说了些什么，然后警察就十分在意、不情不愿地放了人。曼迪卡尔多被藤丸立香搀扶着走出水族馆——是的，他反倒是伤势比较严重的那一个——随后进了一辆面包车。面包车里正坐着一位黑色长发的女性，见到他们进来了，便用轻快的语气打了声招呼：“嗨～
曼迪卡尔多眯着眼打量着她。他知道自己的举动有些失礼，但是：“蒙娜丽莎？”
“你如果这么说的话我会很开心哦。”长相酷似蒙娜丽莎的女性呵呵笑出声。她看着曼迪卡尔多被搀扶着坐下，颇愉快地打量着：“嗯嗯，很有眼光嘛。看起来也和传闻中的一样呢……真了不起。”
什么传闻？曼迪卡尔多不禁产生了疑问。橙发男性从车子里提出医药箱，将车门关上，用有些微妙的语气说：“先别管他。来、我给你稍微处理一下……”
“啊、好。多谢。”
曼迪卡尔多说。疼痛让他难以管控表情，在勉力避免自己呲牙咧嘴的时候，藤丸立香握上了他的手。
“抱歉。”藤丸立香轻声说，“将你卷进来了。”
车子里陷入沉默。“蒙娜丽莎”女士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边，而那名大概是医生的男性则是继续着手中的动作、时不时佯装不在意地瞟他们几眼。
“没必要为了这个……”曼迪卡尔多说。他现在有些抬不起手来，所以做不了什么动作。他认真地看着藤丸立香：“只要你没事就好了。”
“……对不起。”
“所以说别道歉啦……”
“但是，无论如何……”
“我真的不在意！”
见藤丸立香自责的样子，曼迪卡尔多不由说道；他随后放低声音，慢慢说：“本来就是我邀请你来水族馆的。如果今天没有约你出来，如果你一个人遇到这些的话……”我会很担心的。
车内的气氛一时变得很沉重。藤丸立香偏过头，躲开了曼迪卡尔多的视线。医生保持着沉默，而那名很闲的女性看了看曼迪卡尔多，又看了看藤丸立香，最后开口，用有些轻飘飘的语气说：“气氛太差会影响康复的哦？心情好才有利于修养——只是我个人的建议啦。”
这句话恰到好处地将拧紧的弦放松了。藤丸立香反过头来。他用双手将曼迪卡尔多的右手包裹住，看着他。过了几秒，他才说：“你真的不在意吗？”
“真的。”
“明明你一无所知地被卷了进来？”
“真要说的话，我比较在意你的行动方式。”曼迪卡尔多说，“对着枪口冲锋？那个太过分了点吧？”
医生抬起头，对藤丸立香投去了惊奇和不赞成的目光。藤丸立香心虚地忽略掉医生的态度，说：“那是我有不被伤害到的自信啦……我会一点小把戏。倒是你，曼迪，你根本没有这种招式吧！你不也向枪口冲锋了吗！”
这下医生也惊奇地看向曼迪卡尔多了，绿色的眼睛瞪得很圆。曼迪卡尔多同样心虚地咳了几声，说：“那是和你学的啦！”
“万一我没来得及念完咒语怎么办！”
“我会想办法的！”
“怎么想啊、明明离那么近！除非那家伙突发恶疾吧！”
“实际也突发恶疾了吧！”
藤丸立香气鼓鼓地看着曼迪卡尔多。最后他小声嘟囔着：“还不是我念了……”
曼迪卡尔多没有接话。他没有说出来、但其实当时他有了预感；就如同之前的恶心与不安一样，在那一刻他的内心陡然涌出了笃定的情绪：他会没事的。因为有人在他身边。
车内又安静了下来。藤丸立香不住地摩挲着曼迪卡尔多的掌心，犹豫了很久。那两名成年人保持着沉默，为他们让出空间来。最后藤丸立香开口了：“你不问我吗？”
“我的确想知道。”曼迪卡尔多应道，“你……愿意跟我说吗？”
藤丸立香抿着嘴、点了头。
“我会告诉你的。”他小声说，“我会告诉你的。”
“那就好……”曼迪卡尔多笑了笑。他看着藤丸立香，突然说：“水族馆，感觉被那个混……家伙污染了。”
明明是那么好看的地方，现在却丝毫没有再去的欲望了。
“没关系，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玩。”藤丸立香像是松了一口气般，笑着说，“游乐园、公园、博物馆……哪里都好，我们都能去嘛。”
“那些地方，不是去过了吗？”
“下次只有我们两个人去啦。”藤丸立香比划着。
“诶，查理曼他们没时间吗？”
医生猛地咳嗽起来，手中的棉签一时没有拿稳当、差点掉到地上。而蒙娜丽莎女士已经笑出了声，夸张地擦着眼角。而藤丸立香，藤丸立香看着曼迪卡尔多，用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我们两个的约会为什么要带他们啊！”
“诶？”
曼迪卡尔多，堂堂宕机。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