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咕哒♂】朝阳

 

 

 

清晨六点，天色尚暗。

我哀叹着从窗户翻身进屋，心中把之前答应做这件事的自己批判了个遍。

 

我是一个平凡的大学生，家境一般，人缘一般，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某天下午，正当我闲来无事、浏览手机上的信息时，我的一个朋友凑了过来。这人算是和我关系非常不错的存在了，之前也帮过我很多，属于可以两肋插刀的兄弟……大概。

“我有事想请你帮忙。”他开门见山。

“讲。”我头也没抬。

“嘛。你听说过藤丸宅吗？”

“藤丸宅……听说过。那不是很有名吗？”我这么回复道。

藤丸宅在我们这一带算是个比较出名的地点，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景点了。据传言，那里本来是一个姓为“藤丸”的人的家，在他死后，这栋住宅便被出售、并被一个性子奇怪的人买下。买主在买下这栋房子之后，并没有住进去，甚至没有把写着“藤丸”二字的门牌拆下。他只是在那里种了些花，然后放任自流。二十多年过去，那些白色的花已经开满了整个庭院，绿色的枝条缠到了最外的铁门上。每到合适的时节，这些小生命便焕发生机，纷纷绽放。逐步衰老与崩坏的旧屋，每年新生的繁花——这里将荒凉与活力这两个完全相反的词整合到了一起。那景象与现代科技社会的风格完全不搭，倒像是那种在民间传奇与都市传说中才会出现的存在。

没人知道买主为什么要买下这栋宅邸、然后做出如此处置。感性的人会说，这是因为当年买主单恋藤丸，只是因种种因果错过了、故而在他死后买下他的住所，权当安慰；但在十多年前有人入室偷窃，结果像被诅咒了般连走霉运、最后哭着去警察局自首后，又有人说，这宅子并不普通，而是与神鬼相关，当年的藤丸或许并非凡人，种的这些花也并不普通。总而言之，众说纷纭，没有人知道最终的真相。这种捉摸不透的背景与那带着些神秘色彩的轶事，让和它相关的故事创作异常火爆；也有不少人因为好奇、前往那里合影留念。

“所以，你想说的是？”

“我想说的是……那什么，你能帮我去屋子里找个东西吗……。”

“诶？！”

我惊叫出声，在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之后又闭上了嘴，只用眼神传达我内心的难以置信。等那些人移开目光之后，我便用颇为怀疑的语气问道：“你确定？这么说，你之前潜入藤丸宅了？”

竟然没被下诅咒吗？真是走了狗屎运啊。虽说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但藤丸宅邪门这事还是有保障的。要知道，不止是小偷，连当年那些因为小偷自首而前去探秘的闲人们，回来后都是身心俱疲后悔不已啊。

“不是。我没有这种爱好。”他矢口否认。

你明明对这种事情很感兴趣。我在心中槽道；但他的确很怕鬼神这一类，这我也承认。

“所以？你是想说你家的猫又叼了你东西然后你追着它发现它跑进了藤丸宅里但由于过于害怕所以来找我？”我盖下手机。

“……你是对的。”

“……真有你的啊。”

果真是个卑微的铲屎官。

“所以，哥，大哥，拜托——”

“但是我拒绝。”

“不要啊！！！哥我就靠你了！！！我超怕的让我进去我走不动路的！它当时真的进屋子里了啊我去的话会心肺停止的呜呜呜！”

“那就自裁罢。请。”

“别啊，救救孩子！！！你运动能力强，翻窗也一定厉害，体质健康也能抗诅咒不是？”

“？过分了啊。”

“哥，大哥——”

在被他纠缠快十分钟后，我还是同意了。没办法，虽然我也有点心虚，但他的请求我一般是不会拒绝的，更何况，嗯，我是个唯物主义者，区区一个虚无缥缈的诅咒不要紧的。

 

——话是这么说，但当真的翻过铁门、翻窗进屋后，我的心里还是不住地紧张。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窗户很多都打开了；我本以为只是有一扇窗坏掉而已。这样的话、我就不知道他家的猫到底之前跑到过什么地方了。这就意味着我可能要找很久……真是太糟糕了。

我深吸一口气，快步顺着走廊开始边走边找他丢的东西。不知过了多久，正当我走到一间房间前时、那扇房间的门突然被打开了。在我惊愕的神情下，一个戴着白色兜帽的、面容不清的男人出现在了我面前。我飞快后退几步，颇为警惕地看着他，心中慌得不行。那人也注意到我——这是当然的——便在关上门后看向我。他的表情掩盖在兜帽的阴影之下，我一时间竟然有些害怕。

“我、我是来找东西的。我朋友的东西被他养的猫叼到这里了所以我——”我下意识地为自己解释道。

“啊，这我知道。最近有个窗户坏掉了，我刚刚把它换掉来着。”

出乎我意料的是、眼前这个男人用相当轻松写意的语气这么说道。

“诶、诶？”

“你朋友掉的是一个徽章吧？我放客厅茶几上了。呀，下次还是注意点比较好啊。”他摇了摇头，用带着些笑意的语气这么说着、走向了客厅。我看着他的身影，一时不是很清楚这是什么发展。这人是谁？他怎么这么淡定，对于这种发展也能这么自如？

“那个，你是？”

我跟着他去了客厅，然后手忙脚乱地接下了他丢过来的徽章。

“这栋宅子的主人——我开玩笑的。”他说道。我听了，竟然一时分辨不出他说的到底是个玩笑还是这个所谓的玩笑是个玩笑——这想法听上去也很奇怪，看来我是被刺激得思考失常了。

“我只是个打工的啦！普通的打工者。每个月定时来这里打扫一下卫生而已。”他自然地坐到了沙发上，“你看，这里很干净不是吗？”

“啊、确实……”

这个是真的。因为没到过里面，所以之前我一直以为宅子内会和外面一样破败；但实际上里面的环境相当不错，就好像……还有人住在这里一样。对，完全、完全不像二十多年没有人住过的样子。

“而且会开那么多窗户就是因为我在通风——虽然我现在已经把它们关上了。”他说，“所以你才有机会进来。不过，让别人进到了这个宅子里，说实话还挺令我伤心的。”

“啊？”

我猛地一惊。这是在指责我了吧。

“对、对不起！但是实在没有办法，我也不知道怎么联系上……这个，宅子的主人。只好出此下策……”

“嗯嗯，可以理解。”

他用轻飘飘的语气这么说着，我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敷衍我。这种被抓包和被如此应对的尴尬感、以及急于想做些什么的冲动，让我没有选择在现在这个最佳时机及时离开这里，反而是一时冲动，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那个。既然你每个月都会来这里打扫卫生，”我说，“那你知道当初买下这栋宅邸的人是谁……以及买主买下他的理由吗？”

刚问完，我就被我自己的问话尬到了。太丢人了！这样不是显得我很傻且很八卦吗！

对面的那人似乎也愣了一下。不过几秒之后，他就笑出了声——虽然只是一句短促的“噗”。

“哎呀，看来你也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啊。”

“实在抱歉……”

我真是太糟糕了。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对方似乎并不觉得我这么问很奇怪；相反，他说道：

“不过很巧的是，我恰好知道这一切；而且我正好也是个爱讲故事的无聊男人。嘛，机会难得，和你说说这个故事也没什么不好。怎么样？你要听吗？”

我一时哑然。这算什么，瞎猫碰上死耗子吗？

“真的吗？”

“嗯。”

“那……”我整理了一下心绪，这个时候拒绝的话、只会让我之前的行为显得更加迷惑。更何况我的确好奇这里的往事。那不如、听听看？

“您请？”

“你信了啊。”看到我变换的表情，他说着，“那也不错。……我们开始吧。”

“——来讲讲那个人和藤丸君的故事吧。”

 

曾经有这么一个男人。他是人与梦魔的混血，因为某种原因，不老不死，终日待在自己建造的高塔之中，拥有一双可以看透世间一切『现在』的眼睛。不断翻阅着故事的、究极的死宅——就是这么一个人。

我们姑且叫他『梅林』。

某一天，这位梅林先生看到了一个故事。故事背景跨越千百年，以现在为起点，回溯到遥远的过去，延伸到无尽的未来；在它之下，又包含着林林总总的诸多小故事。而这整个故事的主角，便是那位『藤丸』君。

藤丸君和梅林先生不太一样。梅林是一个单纯的读者，看着成千上万个故事；藤丸君则是在阅览着成千上万个故事的同时，身处于故事的漩涡之中，如同大海中的小船，随不同的海浪改变着方向，又靠着自己的力量选择道路。

梅林很久没有看到过这么精彩的故事，也很久没见到过和他相似的、见证过这么多故事的人了。藤丸君是一个合格的主角，也是一个合格的作者。「这不是很有意思吗？」他这么想着，便开始长久地关注着属于藤丸君的故事的走向。

后来，他出于「可不能让我们的主角太难受了啊」的心理，开始偷偷摸摸地为藤丸君提供友情帮助。

再后来，藤丸君那里的事态终于发展到了绝境；梅林于是先分出了一个分身、去帮助藤丸君；在分身毁灭之后，他便以真身走出了那座塔，去到了藤丸君的面前。

「这份离别绝不能以死为终。」他当时这么说道。

竟然能让这个老不死的存在走出那座本应永远将他囚禁的高塔。呼呼，这位没有感情、只是在模仿人类的混血先生，终于稍微能感知到什么了吗？

 

“……您这是在说都市传说呢？”

我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声。

“嗯？不想听了吗？”

“……不，算了，您继续。”

 

梅林先生成了藤丸君的同伴。

他们之间签订了某种契约；姑且将这种契约关系理解成指挥员和下属吧。藤丸君指挥梅林作战，梅林为藤丸君征战四方——虽说梅林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划水——但鉴于其能力过于好用，几乎每次战斗藤丸君都会带上他。就这样，在彼此帮助、彼此磨合的过程中，梅林和藤丸君逐渐熟悉了对方，关系也变得很紧密。

「梅林！你不要又在晚上往我梦里面种花啊！撒花也不行！我都快被花淹到窒息了！」

「诶，让梦里充满花朵不是很好吗w」

「你就是在逗我玩吧！可恶，我要投诉你了啊！正好我没梦火，看来你也是时候下班了呢，梅——林——！」

「诶诶？真的讨厌梅林大哥哥了吗？」

「是啊！果然芙芙是对的，梅林就该被教训一顿！」

……诸如此类的拌嘴数不胜数。梅林总是喜欢逗藤丸君，乐于看见藤丸君窘迫乃至恼羞成怒的神情；对于梅林的行径，藤丸君虽在口头上多有抱怨，但仍然纵容了他的行为。毕竟，就算平时梅林闹腾得再欢、让藤丸君困扰不已，到了关键时刻，梅林往往也是最可靠的存在之一。

那段日子非常美好。虽然有很多繁琐的事情，但总体来说，仍旧是值得回忆的、温柔的过往。

直到——

「那个，梅林先生？」

平静生活突然泛起了一丝丝波澜。藤丸君的一个重要的后辈、在某一天找到了梅林。她的表情有些踌躇，似乎在犹豫。

「虽然我没有多少把握、但是……我是说，那个，……」

她看上去很是纠结。

「嗯，发生了什么事吗？你这么紧张，有点难得啊。不过，嘛，大哥哥我可是很擅长解决美少女的问题的哦？有什么事、尽情说出来吧。」

「好吧。事实上、是关于前辈的事。梅林先生之前是和前辈一起、被卷入了一个事件吧。」

「嗯。」

「其实回来之后，前辈变得有些奇怪…….」她皱着眉头，「就是，他……」

「啊啊，是这件事啊。」在她说出个所以然之前，梅林就露出了了然的神色；但那又与往常的神情表现不太一样。以往的梅林，在这个时候想必是带着笑容，说着「这个我了解哦。就交给大哥哥我吧！」或者「虽然知道这件事，但真是遗憾，这个我也没办法呢」这种话吧。但这次的他有所不同；他虽然笑着，但那份笑容怎么看都透露出一股微妙的别扭。

「诶、诶诶？梅林先生知道吗？」

「且不论其他，他最近一直在躲着我这一点，作为当事人的我自然很清楚嘛。」

「所以，是在处理事件的时候，前辈和您发生了什么吗？前辈现在总是会突然发呆的原因——」

「嗯……嘛，算是吧。」

结果梅林也只是保持着笑容，这么回应道。

他和藤丸君之间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情。

一些，不能在白日与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的事情。

 

“他们做了。”他语出惊人。

“啊？！你是指他们两个——？！”我果断打断了他，满脸震惊，“为什么？！这个发展是不是太快了一点？！说到底前因后果之类的……慢着，藤丸君不是男的吗？还有就是……呃，所以说当年的买主就是梅林他买下这栋屋子是因为他喜欢藤丸君……可如果他们是两情相悦的话为什么藤丸君会总是发呆……”

我暂时陷入脑子一团浆糊的状态之中，说话也更没有逻辑了。

“啊，说起来，有个细节我没告诉你。虽然我之前说他们是指挥官和下属的关系，但事实上，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更像是召唤师与使魔。只有特定的、符合某些要求的人才会成为『英灵』，而他们会被一些人召唤出来、作为『从者（servant）』存在——简单来说，你可以将其理解为使魔。总之，他们签订的就是这样的契约。”

他不知从哪摘出来一朵花，正拿在手上摆弄。

“召唤者（Master）和使魔（servant）之间存在着魔力交流，而魔力的保有量对于双方而言都是必不可缺的。而那个契约——契约双方的体液交换，可以为对方补充魔力。”

“你的意思是——”

“关于他们进行了那种活动的理由。事实上，当时藤丸君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因为各种原因，他的魔力供应严重不足，身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而梅林嘛……魔力这种东西，他一点都不缺。”

也就是说、为了救藤丸君的命，做出那种事是必要的选择……吗？

我一时哑然。这算什么……万一两个人彼此根本没感情的话、做这种事不就非常的，难受吗？那藤丸君总是发呆、还会躲开梅林，是因为……

“这样的话、他们之间的关系岂不是……”

“没有什么变化。”

“啊……？”

“即使是发生了这种事，到最后还是没有改变什么。藤丸君依旧是梅林的指挥，梅林依旧是藤丸君的下属。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我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

“嘛，藤丸君确实消沉了一段时间。但之后他还是恢复了正常，偶尔还是会和梅林斗斗嘴。真要说的话，就是一般的友人相处模式而已。”

“开什么玩笑！他可是——”

“藤丸君承担的责任比你想象中的要大得多，他也实在过分温柔了。”他突然抬起头看向我。尽管那张脸依旧处于兜帽之下，我却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视线。

“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他没有时间消沉，也没有自由去嫌弃梅林。”

“你说没有自由……？”

“你大概不知道，但是，”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和之前讲故事时的语气没有区别；但现在的我怎么听，都觉得这种举重若轻的感觉有些勉强，“很不幸的是，藤丸君的一生，都是背负着枷锁的。”

 

他的一生都奔走于故事与故事之间，去相遇、去拯救、去离别。尽管他见证过的故事还是远不如梅林的多，但这种经历的次数在达到某个阶段之后、便无法以数目来判别程度了。

对他来说，那场补魔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是不得已的、战略性的行为，还是别的一些什么？他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去躲避梅林、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去和梅林重归于好的呢？

梅林的眼睛可以看见现在的一切，但他无法看到藤丸君的心。那颗跳动的、人类的心脏，里面到底承载了什么呢？

 

“……梅林喜欢藤丸君吗？”我喃喃着问道。

“体液交换……用血也不是不可以啊。”那人笑着说，“虽然喝起来味道不怎么样，对吧。”

所以、当时的梅林也可以选择用血液的吧。

“但是，你不是说过，他本来是没有情感的吗？”

“嘛，确实。毕竟就算是那种有些讨厌的性格、也是模仿人类才有的呀。”他说，“但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当时的梅林，并不是出于单纯的享受才做出这种选择。”

“是这样吗。”我回味着他说的话，一时间竟然有些茫然。

“那后来……”

 

后来是怎样了呢？

 

“还能怎样呢。”他轻声说着，“人类的终末是什么，这不是很明显吗。”

后来，他们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关系；

后来，藤丸君仍旧在奔走的路上；

后来，藤丸君依旧承担着责任；

再后来。

藤丸君走向了死亡。

那是所有人类都将面临的终末。

 

藤丸君走的时候，其实已经一百多岁了。没有疾病，没有伤痛，只不过是在周围人的注视与悲伤中、缓慢走到了最后而已。这并不是一个多坏的结局；事实上，藤丸君对此已经很满足了。

如果说他死亡的时候有什么值得说道说道的地方……那想必是他做的最后一场梦吧。

梦里，他变成了当年的、17岁少年的模样。他站在无际的花海之中，满山红遍，粉红的花瓣随着微风在空中肆意地飘着，有不少积攒到他的肩头。他的身后有一座高塔，直入云霄，望不到头。

「我很久没在梦里见过你了……梅林。」

他没有回头、就是这么说着。他口中的梅林就站在他身后；他戴着兜帽，手上依旧拄着那根长长的魔杖。

「嗯。的确很久了。」

梅林走到他的身侧，同样地望向远方、没有转头。

「虽然看过很多次，但这片花海还是那么美丽啊。」藤丸君说。

「它还可以变得更好看。要看看吗？」

藤丸君转头看向梅林。梅林也侧过身来，对上藤丸君的蓝色双眸。藤丸君的眼神忽的飘忽了一瞬；但随即，他便露出了个再温和不过的笑容。他点点头，轻声说：「让我看看吧，梅林。」

「Yes, my lord.」

梅林的魔杖轻点地面。梦里突然卷起了一阵风，数不清的花瓣被托起、飞向空中，围绕着某个中轴盘旋飞舞。

「这算什么，花瓣龙卷风吗？」藤丸君笑着打趣道。

「嘛，是这么一回事呢。」梅林右手一挥，那聚集的花瓣便猛地离散、燃起蓝色的火焰。蓝色的光点悠悠落下，将他们笼罩在其中，像一场雨。

「红配蓝吗……梅林的审美原来是这样的啊。」藤丸君抬手接住一星蓝火，看着它在自己手中燃尽。

「因为蓝色很好看嘛。」梅林说，「我很喜欢。」

藤丸君看着梅林。梅林倒是一如既往地笑着，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不单纯，和平时那种轻浮的笑容完全不同。藤丸君忽的垂下眼睑，转回头去、看向前方。梅林注视得久一点，但最后也移开了视线。两个人就这么站在蓝色的雨里，在夕阳的余晖之下定格，仿佛要抵达永恒。

「梅林。」几分钟后、藤丸君才打破沉默。

他依旧看着远方，以过分平静的语气说道：「我要死了。」

「……」

「其实我不是很喜欢伤春悲秋来着……我本来以为我能够坦然地面对。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但是走到如今这一步、我偶尔还是会想，人的一生真是短暂啊。嘛，明明我已经活了这么久，按理来说应该知足的。」

「这不是很正常吗？哀叹生命的短暂，不愿意面对死亡，这再正常不过了。」

「是……啊。只不过，总是会有些不甘心……」他低下头，比起和梅林对话、倒更像是自言自语，「你知道吗？我曾经有想过，如果我能成为英灵的话……」

「你想成为英灵吗？」

「不。与其说是想成为英灵、不如说是想活得更久一点吧。想在这世界待得更久一点……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念头太可笑了。我不可能成为英灵，不是吗？」

「不。你的功绩足以让你立足于英灵殿之中。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成为英灵了。」

梅林很少这么说话。他转身走近藤丸君，然后轻轻地将他拥入怀中。藤丸君没有反抗，相反，他顺从地贴近了梅林，把头埋到他的颈间。

「我是个胆小鬼，梅林。」藤丸君说着，温热的气息喷吐在梅林身上。梅林环紧了怀中的人，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别这么说嘛。你可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勇敢的人之一了。」

「不。我是个胆小鬼。但事到如今后悔也没有用了。已经、没有后悔的必要了……」

梅林叹了口气。他很少这么叹气，也很少用这种、能让人沉沦在其中的眼神看着谁。

「后悔的话也没事的。继续逞强也好、选择后悔也罢，都是你的自由。反正……已经到最后了，任性一点也没关系。」

「……」藤丸君没有马上说话。他只是侧过脸，一口咬在了梅林的脖子上。

「诶诶，很痛的哦。」

「少夸张了。我根本没有用力好吗，笨蛋梅林！」

「啊，真伤心啊，又被嫌弃是笨蛋了。」

「……笨蛋。」

藤丸君嘟囔着，脸上终于又出现了笑容。

「唉，结果最后还是没稳住吗……都是一百多岁的人了，自控能力还是这么差啊。抱歉啦，梅林。」

「没关系。倒不如说，幸亏你没稳住哦？我还是很开心的。」

梅林在藤丸君的耳边、低声着这么说道。藤丸君脸红了；但他并没有推开梅林，只是伸出手，抱住了梅林的腰。

「怎么样？感觉还舒服吗？」

「嗯。很温暖……有花的香气。」

「是吗。那就好。」

梅林的右手抚上了藤丸君的头。藤丸君则是小幅度地蹭了蹭梅林，说话的时候带着抹不去的笑意。

「一直以来都谢谢了，梅林。如果没有你的话、我是走不到今天的吧。」

「啊啊。如果没有遇见你的话，我大概也不会从塔里走出来吧。」

这真是一段充满了花之祝福的、无比艰难又无比幸福的旅程啊。

「梅林。」

「嗯。」

藤丸君的身体已经开始解离了。

他的双足已经化成了纷纷扬扬的、金色的颗粒，消散在空气之中。这种解离顺着他的身体蔓延而上，无声地宣告着他的离去。他忽的抓紧了梅林的衣服，声音也开始颤抖，似乎是失去了冷静。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活得更久的话，又或者我能够成为英灵的话，说不定能改变些什么……但说到底，我只不过是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我太胆小了。我——」他突然开始飞快地说着，手也在抖。在他说完之前、梅林就缓慢而坚定地打断了他：「我知道。」

梅林亲了亲藤丸君的耳垂，柔声说道。

「我知道你的顾虑，也知道你在后悔什么；但没必要为它道歉。其实你本来就可以不用担心那么多。你知道吗？哪怕拥有那繁星的时间不过须臾，曾一度拥有过他这一点本身、就已经是我的幸福了。只是、这样的想法我本来能更早地告诉你……说到底，我其实也是个不负责任的可恶男人啊。」

「……你一直在看着我。」

「我一直在看着你。」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我再清楚不过了哦。」

在藤丸君抬起头的时候、梅林笑着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说真的——诶，你不觉得这几十年来，我们过得像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吗？」

「……我是男的，要说也要说成是夫夫啊，梅林！」

藤丸君咬紧了嘴唇。他和梅林视线相接，彼此的身影映照在瞳孔之中；某种情愫终于抑制不住、从体内磅礴而出。

他们吻住了彼此。但这份吻并不热烈，只是轻柔而长久，就像他们这么多年来的相处。直到藤丸君的手即将消失之时、他们才松开对方。

「我已经没有遗憾了……可是，梅林。我已经死了。要是能更早、更早一点、更久远一些……」

「这样就够了。如果再让我贪心一点……嗯嗯，那不如把那句没有说出来的话告诉我吧？只要听到这句话、梅林大哥哥就无所畏惧了呀。」

看着梅林那过分温和的笑容，藤丸君先是一愣，随后蓝色的眼眸里蓄满了晶莹，让他的眼睛变得像宝石、像布满繁星的天空。

「好。」他说。

「——我爱你，梅林。」

起风了。

那句话就这么被揉碎在风间、飘向远处。他的身体终于完全解离，金色的粒子伴着花瓣随风而散。梅林伸出手，触碰着那些金色，看着它们一点点地湮灭。他的脸上还带着那个笑容——伤感的、了然的、满足的笑容。

残阳如血，傍晚将至。

高塔之下、花海之中，已徒留他一人。

 

他沉默下来，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罐罐装饮料、喝了起来，一派已经讲完的模样。

“慢着……！”

我情不自禁地喊出声。

“嗯？怎么？”

“没有后续了吗？我是说，这就是结束了吗？藤丸君死了，而梅林又变回了一个人、就一直待在塔中了吗？就那么……”我有些语无伦次。

“嗯。非常遗憾，他从一开始就是那么一个只能在塔中眺望的无聊男子，是个老不死的男人。既然藤丸君离开了，那他的结局就很显而易见了吧？一切都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是回归过往罢了。”

“可是——”

我站起身来，想反驳些什么，但想了想竟无语凝噎。

我现在、有点明白藤丸君一直没能剖明内心的理由了。一个人死去，而另一个人则在无尽的生命里行走——这是我最讨厌的故事结局。

 

“等等、你要你去哪？”

等我回过神时，那个人已经站起身、走到了玄关，似乎是打算离开了。

“诶。你不是已经拿完徽章了吗？我该走了吧？”他理所当然地回答道，仿佛讲完故事之后，他在这里的理由就已经没有了；又说不定，他早就想走了，不过是见了我这个局外人，偶然兴起便说说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我走近他：“是真的吗？”

他闻言轻笑了一声，显得有些开心：“你真信了？不过是都市传说而已，我编的。”

骗人，我下意识地想着。一时兴起就能编出这种故事吗？那他可以去写小说了。

但这种故事也不可能是真的，我清楚；更何况，这种并不完美的故事，又何必是真的呢？

他没有再理会我，径直走了出去。我跟着他走到外面，踌躇片刻，还是问道：“你打算去哪？”

“我？我去找人。”

他把他的兜帽摘下，雪白的长发倾泻而下，蓬松着，有些像棉花糖，看上去软乎乎的。

“和藤丸君有关吗？”我下意识地问道，随后反应过来：这怎么可能呢。

“我去找立香。”他说了个陌生的名字，“他最近和无良老板签了个终身合同，一直在出差。”

“是、是吗。”

这就是他个人的事了；我也没有什么立场再问了。

“那，祝你一路顺风。”

“嗯，谢谢。”他说着。尽管我能看到的只有侧脸，但他的笑意仍能清晰地被我识别。由心而生的欢愉与希望，那份笑容就是这般存在吧。

啊啊。结果被那个故事所困的，只有我一个人吗？

 

天色已亮。

在我出神的时候，他已经锁上了铁门。他和我说了句简单的告别，然后便走向了街道的另一边。那时太阳正好从地平线上升起，明亮而不刺眼，将黑夜驱除。我看着他逆光的背影，恍惚间竟在他身旁看到了另一个人。那人大概是黑发、比那个说故事的男人要矮一些。我不知道他何时出现、和那人又是什么关系；我只是单纯地、没有由来地，感受到一股难受。

那两个身影最终消失在路的尽头，只有朝阳仍在升起。

一切都恍若幻梦。

我呆呆地回身，看着身后的宅邸。宅邸的门牌被擦得干净、在阳光下反射出光来，上面的“藤丸”二字格外醒目。我耸了耸鼻子，竟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啊。说起来，已经是花开的时候了……

我忽的想起不久前，一个同学信誓旦旦地和我宣称：“买主是喜欢藤丸的”。

“毫无疑问！你不知道吗？买主当年种的是桔梗，白色桔梗花诶！你知道桔梗的花语吗？”

她当时这么说着。

“桔梗的花语是——”

 

无悔、无望的爱。

以及，永恒的爱。

-Fin-

 

* 碎碎念

其实最后写出来的东西和原来的梦差别还是有点大的。梦里并没有那个听故事的人，只有
独自站在宅子里、擦了擦立香曾经照片的梅林。所有的故事都是梅林一个人的回忆，最后
朝阳升起的时候，他身侧的那个人，我也不清楚到底是真实还是幻影，只记得最后梅林是
笑着的。

这场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立香在梅林怀中死去的画面。梦中他们并没有太多对话，也没有
接吻。梅林只是紧紧地抱着立香，两个人脸上都带着温和的、伤感的笑容。立香最后化为
了金色的碎片，在梅林手中消散。我唯一记得的一句话、是立香在最后彻底消散之前，轻
声在梅林耳边喊的一句：“梅林。”

醒来之后我就觉得、这场景真美啊。那虽然并不是个美好的故事，但我却从中感受到了某
种温暖。未曾宣之于口、却又心照不宣的爱恋。离别之时终至，两人却分外坦然。即使未
曾一次将心思说出口、未曾一次有过更亲密的接触，但他们早就已经是恋人了。离别之中
含着些释然，徒留一场永恒孤独......我个人其实更喜欢这样的结局。无奈我笔力不够，
实在无法描述出那样的场景。

唉，第一千次感叹，要是我文笔更好的话就好了.

嘛，就把文里的发展当成“直到最后才对注定的结局释然”的发展，梦里的那个当成“在生
命途中便逐渐接受了这一注定的结局”吧。立香一直有在想，他不应该和从者在一起、尤
其不应该和梅林在一起。和他相处的梅林是活着的，并且将一直活下去。只要想象一下他
们的结局，立香就会难受；他有时也会想，梅林他如果真的是个没有感情的家伙，就算接
受了自己的心意，自己也只是个普通的过客——这样的话反倒会更好......梅林明白了这
一点，所以才会觉得，立香太过温柔了。

不过这个说法其实还是有OOC的地方（而且个人觉得还有点严重），通篇看下来文中的
BUG还是有不少......唉，说到底还是我太菜，到现在还得打补丁，我为什么这么菜.jpg

说起来还有一个场景没有写进去。最后我梦到了一只手，手上托着朵白色的小花。那朵
花忽的燃烧了起来；火焰是蓝色的，却并不烫，只是慢慢地将花瓣吞噬，在掌心留下了
温暖的触感。

也是个很美的场景。

——2019/11/04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