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18 *列文菲舍变例 Ho2骑士:亚德·荷尔格·路德维希·耶索德 个人后日谈
“下周我要去参加学术会议。”
洛根把一叠稿纸放好后说。
彼时亚德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光影在他脸上跳动。他回过头来眨眨眼,过了几秒才回答:“哦。”
洛根在心中叹了口气。他凑近亚德,狠狠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亚德吃痛地捂住那里,露出谴责的神情。
“希望我回来时你还活着。”
洛根真心实意地说。亚德放下手,用微妙的语气回答:“我会做饭了。”
“你最好能记得。”
自斯德哥尔摩回来后的日子并不难过。虽说在那几天里发生了今后大概再也体会不到的惊险事件,但那说到底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在被CIA接手、进行一系列善后工作和心理辅导时,亚德的心思早就飞往了新泽西州。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自己的挚友,并决心不顾对方可能的反对、直接提着行李入住他的职工宿舍。值得庆幸的是洛根没有对他略显冒犯的行为感到恼火,反倒一脸“你还是这么做了”的表情、放任他进了门。
“你的棋下得很烂。”
“这就是你欢迎我的台词?”
“是的,特级大师。”
自此亚德便住进了洛根的公寓。刚回来的几个月,他忙着写那篇“精妙、无与伦比的”物理论文,没同洛根过多交谈。洛根也习以为常,只是多准备了些牛奶、以满足亚德的需求。偶尔亚德会闹脾气,因为算得太恼火而对洛根大加抱怨;这个时候洛根往往会把自己学生的作业拍到对方的手上,声称太闲了可以来帮忙批改。亚德则会姑且认真地扫几眼,然后嘟囔着拿起笔开始写批注——不管怎么说,物理学家注定要有好的数学功底。自那之后普林斯顿大学数学系有了某个传闻:听说那位不近人情的洛根教授有了一个字迹很乖巧的教授助手。
论文终于发表了。因为极具创新性的模型构建、经得起推敲的逻辑思路,以及对现有某个问题关节的精妙解释,那篇论文在量子物理学界引起了相当的震动。
“我恐怕你将拥有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新理论。我为此感到由衷的喜悦与祝贺。”
导师寄给亚德的信中这么写道。他零零碎碎写了很多,包括不少对新理论的探讨与演算;最后他询问亚德何时会回丹麦,哥本哈根等待着她的孩子。而亚德盯着那封信,久违地出神了。
那是那次国象赛事后他在思想上第一次长久地离开物理的怀抱。
最终他拿起笔,斟酌着写下了回信:
致 尼尔斯教授:
感谢您的关心!能收到您的信件,我实在颇为感激。很高兴我的论文能得到赏识,我的确为它花上了不少时间。关于您提到的思想实验,……(理论陈述与推演),……这或许正是我之后要进一步研究的内容。
关于行程的问题,出于个人原因,我暂时无法回丹麦。我得承认,我的确怀念美丽的哥本哈根……她是多么美好!我比任何时候都想回到我的母校。我也希望能听到您宝贵的建议与教导……那一定会使我受益良多。
书写至此,亚德顿住了。他试图再在信纸上加些什么,好令它结束得不那么突兀;但他想了很久,想到飞鸟振翅离去、太阳沉入湖底,也没能想出接下来要写的东西。
……写信不该是这么艰难的事情。
有人把热牛奶放在他旁边。他同时抽走了亚德手中的笔,用平静的语气说:“别浪费墨水了。”
“我没有浪费。”
亚德下意识反驳。洛根将热牛奶推到他面前,将笔盖合上:“你就是在浪费。”
于是亚德默默啜饮起那杯暖呼呼的饮品。但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教他疑惑:他未能从中体会到安心。
“亚德——耶索德先生。”
洛根的声音将他唤回现实,“你那不听人说话的习惯该改改了。”
“我没有——”
“你有。”
洛根将剥好的糖果塞进亚德嘴里。亚德含糊着说了几个单词,最后乖乖闭上了嘴。
“我不打算指望你的烹饪,至少告诉我:你知道该拨打谁的电话、以免自己饿死。”
亚德报出了一串电话号码,这令洛根神色松动不少。
“好极了。这样一来我的住处里不会出现声名显赫的物理学家的尸体,我也能避免被当作杀人凶手。”
“你当然不会被当作杀人凶手。洛根,我比你想的会生活多了。”
亚德总算提出了反对意见。不过他多少意识到了对方这么说是出于担忧、以及一丝丝对自己此前出神的报复;他得承认这的确是自己的问题。
“那我很欣慰。”
洛根阴阳怪气地回答。
“不能把罐头吃光,或者记得补充储备。”
“哦……”
洛根确认亚德的确听进去了。他于是结束了这段对话,转身去收拾行李。亚德的视线短暂停留在他身上,最终又移回荧幕上。电视上播放着毫无悬念的橄榄球比赛,两头尖的椭球体在空中划过弧线,队员们在奔跑——
“洛根。”
亚德突然开口说。
“什么?”
洛根探出身来。亚德回头看向他,没心思去听谁抢到了球、谁犯了规。
“我要去纽约州。”他说。
洛根的眉毛高高挑起。
“或许你愿意告诉我理由?”
“我想看一场魔术表演。”
洛根打量了亚德一阵,最后小幅度点了下头。
“好吧,随你。”
亚德站起身来,将此前放在手侧的报纸卷好。
“还有要说的吗?”
“……嗯。我有想拜托你的事。”
亚德轻声说。而洛根只是看着他,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好吧、好吧。我得说,你有时候真的很麻烦。”
“讨厌我吗?”
“不,早就习惯了。”
洛根轻描淡写地说。那就像十多年前的某一天,那时亚德也是这样告诉洛根:“我已经习惯了。”
金发魔术师的海报被张贴在墙壁上。身边偶尔会传来“他看上去不错”的议论,但也仅限于此。长相不错,买票免谈;这种想法太常见了。
亚德按了按自己的帽子,买下了一张魔术秀的门票。表演马上就要开始,按理来说这种踩点买票的行为相当有风险;但不管怎么说,亚德本来就不是冲着看魔术来的。那些技巧和花样都太简单,操作难度上说不定不及初中物理实验。比起摆弄道具,更重要的是对人心的操控……这或许才是魔术的精髓。
莫里斯恰好是个能掌控舞台的人。
许久未见的金发魔术师蓄长了头发,在剧场中央,用那自信、欢快的语调开启了表演。亚德尝试着说服自己,让自己放松警惕、将思维交由舞台上的王子引导;但这次依旧失败了。长久遨游在真理之海的人要如何将自己放逐在框体之外?惯常于下棋的人要如何心甘情愿成为棋子?向来把控自己的人为何要将缰绳交付给相见数面的他人?
于是亚德再度出神了。虽说这次没有直接睡过去,但到底还是分散了注意。
莫里斯看上去恢复得很好,他漫不经心地想着;能公开行程,看来CIA身份算是保住了。
CIA。
提到这个词,他最先想起的反倒是丹麦。他不由得回想起自己的故乡、以及敬爱的父亲。
一九四二年。哥本哈根被战火吞噬,德军气势汹汹地攻进城市。当时父亲通过人脉将家人送往美国,自己则留在了那里。有一段时间母亲一直以泪洗面,抱怨自己的丈夫是如何愚蠢、如何疯狂,竟然选择了留在那里。然而亚德始终记得父亲在送他们离开之前和他说的悄悄话。他说,妈妈就交给你照顾了;我会守护好我们的家,直到战争结束。
父亲做到了。虽然断了一条腿、脸上也多了几道疤,但终归是活了下来。母亲回来的时候先是狠狠骂了他一顿,说一定要打他且不准他还手,父亲哈哈笑着,真的任由她在身上锤来锤去。最后还是母亲先忍不住,眼泪一滴滴掉落下来。
他们抱在了一起。
亚德提着行李箱站在一旁,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父亲终于在安慰母亲的间隙中看向他,说:“恭喜考上哥本哈根大学,孩子!”
“……?”
这里不应该是更加感人的台词吗?
但亚德却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他们安然无恙地回到了丹麦,而父亲也颇为精神地活着。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在CIA找上门、要求他协助传递情报时,他没有拒绝。
谁让来邀请他的人是父亲的朋友呢?
面对那位照拂过父亲、帮忙安排过他们来美国事宜的先生,亚德无论如何说不出拒绝的话。
更何况,那位先生同他说:
“你的朋友,洛根•让•路易斯。他的家庭事实上正处于危机之中,而我们的工作有助于解决这一切;我认为你有权利知道这个、并试着做些什么。”
无法拒绝的条件。
于是亚德同意了。
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他在意的人只有那么一点。家人,洛根。只有这些人。
所以他答应了。
那之后他短暂地接受了CIA的培训。按理来说作为体型很高、力气也不错的北欧人,学些格斗技巧是必要的,但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他最终选择学习如何用枪。此前他倒是和洛根学过一点,但真正系统性的训练,这才是第一次。
至于如何进行伪装和套话的问题,教官没教他太多。他只是说:“做你自己。”
“你不需要设计太多的骗局;你只需告诉自己,你要隐瞒的人、或者你要秘密接近的对象,是你的朋友。做到这一点就足够了。”
“我不明白……”
“把你最真实的一面展现给他们。”
教官循循善诱着。
“最浑然天成的欺骗、就是不作欺骗。你把他们当朋友,他们就会相信你。”
“……那么……”
“时刻告诉自己:They ARE my FRIENDS.”
他们是我的朋友。
……所以在那个晚上,在斯德哥尔摩大学的那个晚上。在面对那位冠军小姐时,他才会说出那些话。
“你知道吗?我的名字荷尔格……”
那不是个对谁都能说出口的话题。
“是‘丹麦人荷尔格’。”
那是他的名字。寄托了爱、期望与幻想的名字。
有个小人在用小锤头敲击着他的心脏:你看,你又在骗人了。
另一个小人用手摸着永恒鼓动的血管,哼哼唧唧地说:那也没办法。
不觉得无聊吗?
所以说没办法啦。
小人扔掉了锤子,和另一个小人扭打在一起。他们打着小学生才会打的幼稚架,最终累得双双躺倒在心包膜上。
好无聊啊。
……是啊,好无聊啊。
他们坐起身来,握住手;随后他们忽得转头,看向亚德。
你是怎么想的?
他们在亚德耳边低语。
你是怎么想的?
……我?我是怎么想的?
将钢笔妥善收好、离开那所大学时,亚德抬头看了眼天空。夜幕早已降临,无边无际的黑色画布被盏盏星灯映亮,温柔地将大地抱入怀中。
……我想和她做朋友。
但那是不可能的吧?
小人用锤子敲了敲他的脑袋。
是啊。那是不可能的。
亚德理了理衣服,长出一口气。
单纯的下棋也好,听一首钢琴曲也好,简单地成为朋友也好……都是不可能的。
他深知这一点。
他必须知道这一点。
“——00637580!”
莫里斯的声音越过时空钻入他耳中,于是一切回忆都如潮水般退去。他转头看向身侧,只见坐在身旁的女性站了起来、露出惊喜的笑容。她又翻来覆去仔细看了自己的票根,确认自己正是那名幸运观众。
这次可不是黑箱。
亚德因为这个念头微微笑了笑。他看向舞台上的莫里斯。虽说距离尚远,但他隐约察觉到对方的行动稍显迟疑;同样没有任何根据,亚德却觉得、那个人或许在打量自己。
随他怎么样吧。亚德又把帽子往下压,转而注视着那名女士上台。
一如既往的魔术流程。
亚德饶有兴致地看着女士在一片惊呼声中消失在衣柜。他听见周围人在议论:明明进去了,为什么再次打开后会不见呢?会是去遥远的另一个州了吗?还是正如魔术师所说,前往仙境了呢?
不管是不是前往仙境。亚德站起身来,弯着腰同其他观众致歉、向外走去。他不经意地想着,客观来说,那感觉的确不错。安全自由落体的体验很难拒绝,不是吗?而仅谈魔术,从旁观者视角看这一切,倒也的确有几分趣味。
但也仅限于此了。从今往后,什么金发魔术师,什么衣柜里的仙境,都要被他扫出日常生活了。
也许有谁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但管他呢——他今天就是要早退。除非现在上演的是《费加罗的婚礼》,那他可以考虑将其看完。
出剧院的时候正是烈日当头。时值三点,太阳的攻势还相当猛烈。有人路过时冲他大声发问:“里面怎么样!这么早出来是太无聊了吗!”而他用平生鲜有的响亮音调回答:“不,还挺有趣的!”说完之后,便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他拿出之前买的票根,用自己随身带着的钢笔在上面恶作剧般写道:丹麦人到此一游!
这次可别想着让他留下来了。
说不定他根本没发现你呢。
那就更好啦!
小人们手挽着手,在胸腔里跳起了踢踏舞。
南斯拉夫,国际象棋奥林匹克赛选手酒店,餐厅。
莉莉娅和尤莱亚坐在一起,笑着交流着什么。奥比斯坐在两个朱利安之间,听他们说话,并时而适当地打断、以免发生什么难以处理的事故。
洛根就是在这时走进餐厅的。作为一个与国象赛事无关、却同样下榻在此的数学家,他勉强吸引了几个人的关注。在婉拒了数个表面共邀用餐、实则想进行相关采访的邀请后,他目标明确地走向几名棋手。某个朱利安率先反应过来,随后是莉莉娅和尤莱亚;最后奥比斯才从甜品中回神,反过头打量他。
“我想我或许知道你。”尤莱亚皱眉思考片刻,迟疑地说,“你是来这里的数学家之一……”
“路易斯。”洛根顺着说出了自己的姓,以便对方称呼。他拿出准备好的笔记本:“多有唐突,但几位都是很优秀的棋手……我想,或许作为粉丝、我有得到几位签名的机会?”
空气沉默了数秒。几个人谨慎评估着洛根的目的、虽说要签名这事并不多稀奇;最后还是同为美国人的奥比斯先伸出手,懒洋洋地接过纸笔。
“签成什么样都可以吧?”他半开玩笑地说。
“当然。”
气氛缓和下来。一个朱利安依旧盯着洛根,另一个则在奥比斯的怂恿下拿上了笔;莉莉娅撑着下巴打量着洛根,突然说:“为什么喜欢我们呢?”
“几位都是足以名流青史的棋手。”洛根露出友善的笑容,“我想任何一个对国际象棋感兴趣的人都不会放过这次机会。毕竟同一场国象比赛出现整整四种新战术的盛况,很难再有了。”
尤莱亚接过奥比斯那边递来的本子,在上面认真写上了自己的签名。在把它递给莉莉娅时,他看着洛根,用微妙的语气说:“那你或许还缺一名选手的签名。”
“谁?亚德•荷尔格•路德维希•耶索德吗?”洛根用带着些戏谑的语气念出了那个名字,“那位物理学家还是算了吧。”
“方便告诉我们为什么吗?”
莉莉娅把纸笔还给洛根。洛根挑挑眉,回答道:“因为他的棋下得实在太烂了。”
这一次的学术交流结束得很快,快到国象奥林匹克甚至还没结束;声称自己是粉丝的洛根却没再多停留,而是早早打包好行李预备回国。他对这次的交流颇有微词,认为只是“几个老顽固和庸才的一言堂”,“既不创新也无突破”“我算是明白为什么其他人会放弃机会力推我去了”。他在中途数度写信给亚德——尽管这段时间只够信寄到美国而绝对收不到回信——声称“和那几个人在一起还不如和你讨论,至少你有时候会犯些愚蠢得反倒能令人找到思考方向的错误”。自觉浪费了时间的洛根想立刻返回普林斯顿大学,面对一群写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的学生也好过面对几个没有前途却自视甚高的老学究(但是他们的水平真的有那么差吗?)!不得不说,在数学方面,洛根永远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刻薄态度。
没打算去其他地方,洛根直接返回了新泽西州。他对娱乐毫无兴趣,平时电视会放橄榄球赛纯粹是因为懒得换台。但或许是因为飞机延误的关系、等他踏上普林斯顿大学的土地时,日光已然消散。他拉着行李箱走在校园大道上,期间有零星几个学生战战兢兢地同他打招呼。在上楼前,他注意到自己很少使用过的轿车似乎被移动过位置;考虑到钥匙存放位置的问题,他觉得很可能是亚德擅自开出去过。该说没损坏就是谢天谢地吗,还是他姑且出于良心把撞坏的部分修理了?洛根想着,用钥匙开了门。
屋子里没开灯,但洛根几乎是一眼就看见了亚德:他正趴在餐桌上,看上去睡着了。可喜可贺的是桌上并没有没收拾的餐盘,亚德也没有在这段时间饿得骨瘦如柴。洛根小心地将行李箱拖进屋内、关好门;他点起一根蜡烛,轻轻放在餐桌上。直到走近、他才发现,餐桌上散着几张信纸。他将它们拿起来,不出意料地看见了工整地写在右下角的编号,以及正文部分熟悉得几乎能自己写出来的字迹。
致 亲爱的洛根:
你不能指望永远能碰上聪明人。适当地回顾现有的知识领域或许有助于整理思路,但我也必须承认那会有些无趣。不管怎么说,能认识更多人总是好的,那将有助于你接触更多研究者。说不定你回来之后就有了新想法——要知道,火花总是在意想不到的瞬间迸发。
以及,未能事先告知,但我开着你的车出去转悠了一圈。我得说油耗得很快。你可以放心,我没有让它磕碰到。
PS:但我觉得我们或许应该多带她出去玩玩。你不这么想吗?
我不这么想。
洛根直接在信的旁边添上这句话。他将信纸换到下一张:
关于你提到的我会犯的错误——该死,我是个物理学家!你怎么能指望我在你的领域永不犯错?我当然一直承认这一点,但你不能——(水渍)——不应该说我愚蠢!(模糊的字迹)
……这看上去不像正经写出来的东西。洛根皱起眉来。他拿起蜡烛,决定先去书房逛一圈。果不其然,三分钟后,他就怒气冲冲地走了回来。他本想现在、立刻、马上叫醒亚德,好对他进行批评教育;但看着亚德的样子,他终究没能动手,只是用笔恶狠狠地在第二张纸上写道:
不准喝酒!!!
他将信纸换到第三张,决定一旦再看到类似的痕迹就在明天把亚德关在门外一整天。所幸这张信纸上的内容很正常,上面简单提到了几件事:
我去看魔术表演了。纽约州的确和这里的风情不太一样,行人也颇为热情;魔术却是相较逊色,依旧是老一套,机关也足够简单,但最后环节倒有些意思,有时间我也该读读刘易斯的小说了。……不过今后我应该不会再去看了,毕竟一眼能够看透的东西真的很无聊。感觉还不及坐火车。
另,我在斯德哥尔摩看过一场不完整的《费加罗的婚礼》,希望今后有机会能看完。你有兴趣同我一起吗?
再,委托你的事是否顺利?如果那些棋手有什么奇怪的反应……那或许是因为某些经历吧。希望你没有遭到刁难。不过他们都是好人,很好的人……
洛根的视线落在最后:那里画着有些可爱的简笔画。他很容易辨别出了故事背景:那是“镜屋中的小人”,亚德在某一天跟他讲起的童话。不过那并不是安徒生童话中的内容;说起来,自瑞典回来后,亚德最喜欢的安徒生童话短暂地增加了一个“乌兰纽斯”。
在长着无数参天大树的森林里,小人沿着小路到了镜屋。
洛根回忆起亚德说那个童话时的场景。他一如既往地捧着热牛奶,面容在飘摇升起的热气中模糊。
小人好奇地走进了屋子,发现屋子里面全都是镜子,连墙壁都是大大的镜子!这让他很惶恐。他想离开,但门不知何时锁上了,令他只能在冰冷的镜子中辗转徘徊。最终他尝试克服恐惧;他把手放在镜子上,对里面的自己说:你好!
你好!
镜子里传来回应,这教他又怕又喜。他继续说:你是谁?
你是谁?
你是我吗?
你是我吗?
镜子里的他露出微笑。他跑动起来,令小人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他跑动;不知跑了多久,按说从之前看到的镜屋大小来看、不该跑这么久呀!但不管怎么说,小人终于跑到了一个地方。他确信镜屋中只有他一个人,但他却在镜子那头看见了其他人。靠着熊睡着的小人,依偎在一起的小人,手拉手的小人。他们围在篝火前,旁边放着水果。小人听到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叫。他饿了。
我想要食物。
我想要食物!
镜子里的小人嚷嚷道。
你能帮我去拿吗?
你能帮我去拿吗?
小人看着自己。他看到自己眨眨眼,露出笑容。
好吧。
好吧。
于是他上前。小人也跟着上前,一直跟着自己,看见自己向那些小人打招呼,请求得到几个苹果。他们同意了,苹果被放到镜中小人的手上——于是他的手上真的出现了苹果。红彤彤的苹果。
小人咬了几口。苹果很脆、很甜,他很喜欢;那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小屋。他在小屋旁也种了苹果,他还种了很多东西:在春天就会盛开的小花,在夏天便会翠绿满身的小树,在秋天就会结果的桃李,在冬天仍会怒放的红梅。他想家了。
于是他再度开始奔跑。小人在镜屋里奔跑,想找到那扇锁上的门;他跑啊、跑啊,却怎么也找不到。这里是迷宫!他大声说,镜子里的他也这么喊。这里是迷宫!
难道我出不去了吗?难道我出不去了吗?
小人难过地哭了出来。他不再跑了;他找不到出口。镜子里的小人也哭了起来,喊着含糊不清的话。最后两人都安静下来,坐到地上。
我喜欢苹果。
小人说。
我喜欢苹果。
我也喜欢朋友。
我也喜欢朋友。
但你没有朋友。
镜子里的小人尖刻地说。这令小人大受打击。
你看,都没有人来找你……
会有人来找我的!
与其指望没有的存在,我在镜子里随便找个人都更快啦!
小人又哭了起来。他不知道镜子里的自己是否和他一样在哭,又或者是在嘲笑他;他只觉得很难受。
我比你更会交朋友。
但是刚刚交到朋友的是我,不是你。
镜子里的小人高声说。
你根本就没在他们身边!
这让小人又生气又难过。他忍受不了这种心情,举起手。他狠狠地把拳头砸在自己脸上,镜子里的自己也向他出拳——于是一切都在此破碎。
哗啦啦的声音响起,眼前的所有都在一瞬间坍塌。
等小人睁开眼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躺在草地上;他坐起来,摸了摸身子,又打量着四周: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小屋,没有镜子,没有自己。他孤零零地躺在花花草草中,仿佛做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梦。
“……你不会编童话。”
“是吗?”
“是啊。”
“很烂?”
“烂透了。”
那时洛根垂眸看着亚德;亚德依旧捧着那杯牛奶,透过所剩无几的热气看着他。这下他总算看清楚对方紫色的眼睛了。
“该死……”洛根嘟囔着。他伸手夺去了亚德手中的牛奶,在他反应过来前把它放到一边;随后洛根别扭地抱住了亚德,右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在了他的头上。
“你还是想你的物理去吧——你写那些可比写童话轻松多了。”
“……我觉得也没那么难堪吧?”
亚德小声抱怨着,但还是伸出手,环住了洛根的腰。洛根则是敲了敲他的后脑勺:“傻瓜。”
“我哪里傻了?我发的论文可比你多!更何况物理可是——”
“童话应该是能让人发自内心微笑的故事。”洛根打断了亚德的话,“但可惜你没这个天赋,所以还是算了吧。”
所以还是算了吧。
连书写者都笑不出来的童话,就不要去记住了。
……结果还是在信上画了这个。这算挑衅吗?
洛根认真评估了亚德不长记性的可能性,并十分想在上面留言:我再给你买十本安徒生童话,你别老想着什么镜屋小人了。
不过到最后他也没这么写。他只是提起笔,在镜屋小人的旁边歪歪扭扭地添上了一个小人。他无视了逼仄的小屋,握住了困在镜屋之人的手。
洛根把信纸切换到第四页。这张信纸很干净,几乎没写什么内容,上面只有一句话:
如果有机会……
身侧响起含糊的声音。洛根把视线从手上离开,发现是亚德在说着听不清的梦话。夜晚已经完全降临了,连温度也被她掠走不少;洛根叹了口气,将四张信纸叠好放在一侧。他终于舍得开灯,在亚德因突然明亮起的环境迷迷糊糊睁开眼时,他伸出手,把亚德从椅子上提溜起来。
“……洛根?你回来了?”
“有人进门都没发觉,如果遇上了小偷怎么办?”
“不会……我有枪呢……”
亚德顺从地把重心放在洛根身上,任由他把自己带向卧室。
“……以后睡觉去床上睡。还是说亚德先生连走这么点路都不肯了?”
“知道了……怎么一回来就训我……我明明没瘦……”
亚德含糊着说。
“只做到这点根本不算合格的成年人。”
“我其他方面也做得很好……”
亚德的声音又小了下去,看来实在太困了。洛根没办法地让他躺到床上,掀开被子、仔细地盖在对方身上。
“好吧,睡个好觉,合格的成年人。”他说。
在打算离开时,洛根的手却被亚德抓住了。他反过头来。亚德勉强睁开眼睛,小声说:“丹麦……”
“什么?”
“丹麦……你还没去过。”
“……我会和你一起去的。所以,现在,闭上眼睛,做你的美梦去吧。”
洛根说。于是亚德松开了手,乖乖闭上了眼睛。
他又开始做梦。既六年的美国生活之后,他梦到了自己的故乡。一九四二年的哥本哈根满是灰尘与硝烟,他看见自己的父亲攀上卡车、一边叫喊一边看着远方;他看见自己的母亲痛骂着丈夫,却用难以抗拒的力气抓住了自己的手,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故土。时间再度向前回溯,他梦见父母牵着自己的手,在步行街漫步;他们走过国王新广场,走过一间间积木房,数不清的鸽子飞向苍空;最后他梦见很久很久前的夜晚,父母坐在自己的床边,父亲耍宝似的逗他,被母亲掐了一下;然后他终于老实地打开安徒生童话,用颇具磁性的声音念出上面的词句。
“是的,你们丹麦的人民请记住我吧!请你们在思想中记住,当你们危急的时候,我就会到来的!”
-Fin-